泊山雪。

自难忘。

【时雪酩灯24h‖14:00】清都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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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个人向生贺,千秋东玄pa私设。


是百年一瞬,

不贪长生,贪红尘。


*


花云应问谢行逸:做花神的滋味如何?


她手里提了一方檀木食盒,想来是老街尽头那家店里的冷圆子,眉眼巧笑倩兮声色鲜亮至极,褪去了平日端庄的郡主模样,也并非谁人手中哪一把锋锐至极的刮骨刀,反而带了些调笑的意味。


花神节惯来是苍阳盛会,迄今为止依然有无数来者为其美名一赴,今岁苍阳守岁宴花家也在收请帖作为宾客在席之列,只是无论花云应还是花复暄对此兴趣都不大,还不若来赴无心苑主的约——


无心苑主眉眼间染上几分懊恼,身后暮色夕阳外一道银河摇落,曲终人散后苍阳旧巷不免平添几分萧索,唯他身畔满目花团锦簇,所披水红金纱映了哪家灯火明光,檐下燕口中衔了一扇衣角。


“哪有什么花神。”他说,“莫要取笑我了。”


景朝年轻的云中郡主举杯邀月,闻言笑道:“昔年织造局多风光,可惜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唯当年扮花神的成了真花神,岂不也应道兰因絮果?”


无心苑主的私宴上无甚外人,她这话说的倒也颇为肆无忌惮,花复暄给她舀了一碗冷元子摆在面前,却见谢行逸抬了眼倏开口:“理不清的乱账和年少轻狂的谬误罢了,那些转圜报应的清算来得太晚,故人早在记忆中零落,再谈起也无意义。”


花云应执杯朝他拢袖一礼,施施然将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与他说:“还是不一样的。世人那折子戏上总唱百转千回的因缘纠葛,最终也要有神佛来替谁实现愿望...凡人嘛,大抵总要有些寄托。”


“如果记忆能被掌控就好了。”谢行逸叹息,“铭记该记的,忘掉该忘的,如此一来,该有多痛快。”


花复暄抬手轻碰怀中神木枝,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家阿姐和谢老板闲谈,遥迢长风拂动白玉铃些微轻晃,记起言千晓曾提过的王谢旧事,叹息般在心中想:若不看那些阴影,便能捱过一万年么?


“谢苑主,你分明清楚的。”花云应注视着谢行逸的眼睛,那双翡沉玉碎的眸风烟俱净,“七年,十四年,一百年,对我们来说未必算得了很久,凡俗称长生者为仙神,若有朝一日回忆尽散,到底只能称得上不知来处,最终也无所归往的游魂。”


谢行逸闻言微微蹙眉,似是不太认同这话,他想起雪中锥心刺骨的三问与诀别,目光最终落在贴着她清瘦腕骨的珠串上,道:“偏执生恨,不过妄念而已,流声险些铸下大错,我怎能重蹈覆辙。”


“或许吧。”花复暄给自己斟茶以代酒,“人总不能再踏进同一条河流,那歧路自始至终没有结局。”


花云应被自家阿弟抢了话也不恼,把玩着手里芙蓉竹叶镀的天水青瓷酒盏,微动涟漪刹那好似璞玉投海连波,她隔着水纹看到些更久远的往事。


*


飞鸟过青山千载,险峰外白云悠悠。


苍阳最负盛名的花神庙修得气派,放眼景朝也总有人拜各色神佛,那高庙堂前的昏聩老皇帝长跪三清前,吃了一嘴香炉里的残烬冷灰,寒江水迄今仍裹挟冤魂苦恨,何来平复苍生喜悲,花家两位少主趁休沐下了山,被大理寺少卿邀去查案。


那处山光水色翠微空蒙隐幽,水落石出才方知查的是一桩淋漓血案,乡野庸人不求山神却去拜所谓送子娘娘,好端端一座山神庙陈年积灰满目枯朽,金池里泥销的骨都是不得入此浩荡人间的孤魂野鬼,她忽然想起和宣师兄所遇见被迫献给山神的少女,为一己私欲伪造的彻头彻尾的谎言。


其实无论拜什么存在都是一样的。


花云应懒洋洋想着那还不如来求她,南塘花家多少是曾经广结天下名士的世家,后来又觉得都是逐水而流的飘萍何必如此,大公主那场结不成的婚姻众人心知肚明,说到底是以人作筹码身不由己,于是她和少卿调笑:满堂衣冠,几多禽兽?


当然身为暗斋细犬的恩师掌刀见血,驸马扒下温文尔雅的人皮露了浸骨的毒,乃至种种纠葛在光阴中模糊,傲慢者于仙人台摘星而坠,最终沦落得不死不休的结局,那都是来日再谈的后话了。


“我说。”花云应最终叹了口气,望向站在千载山风间披着蓝白官袍的身影,“少卿大人,你不觉得这有些太安静了么——我指的是各种意义上的。”


少卿用那双冰川秋霞色的眼看她,自然也知花云应在问什么,很多年前他见过银杏木化灵,对方亦拜谒过花亦山神,然而此地任尔长风流云过青山,无人为那些冤死庙中的亡魂去讨一个公道。


到底谁能替死者开口,谁能为神灵正名?


“郡主。”步夜看了花云应半晌,“在下于大理寺的同僚很快便会赶来,按照景律所载,辨法理,判罪责,这杀人埋尸知情不报已是不争事实,郡主身为首辅大人门下学生,难道还不清楚这些么?”


“纠正一下。”立在一旁的花复暄温言出声,“我与阿姐到底是明雍学子,书院之中不论朝礼,亦不问庙堂事,少卿大人如此说可是抬举我二人了。”


但....


他在心中无奈叹息一声,苦笑自己和阿姐又被某位少卿摆了一道,那些人责难山神为什么不令他们得子,在得到好处时每人都口中称谢,私欲不得满足时就愤懑怨恨,可纵神灵不被理解,世间也总有人践行正道,他们是被拉下水的同谋者。


花复暄又想起自己先前诸多所见。


他见对方青竹杖上挑了药囊入深山,扮作游医模样来探查其中古怪关窍,悬壶济世行医救人时毫不吝啬犹豫,下意识偏头看向自家阿姐——却见她正巧也别了眼看他,心有灵犀般露出一点笑意。


她眼底氤氲开一片如雾青蓝。


花云应在光阴之外嗅到清苦药香弥漫,看到七年更七年前属于王家小公子的人生,端坐明堂间读经书、辨药理,不知日后几载风雨如晦,不见朱门之下遮掩的可怖阴影,又吞没多少凡俗骨血。


也曾捧卷挑灯夜读,要游历世间行医救人。


只是变故无常,都成了流离失所的梦,孤身行于刀剑风霜之中不闻梅香,后来名动苍阳的金剪裁一纸春色哪肯流连,相识七载的挚友被他引入医道,他二人在银杏林中分道扬镳,再不复相见。


步入长夜的人,从此自甘囚困于深潭心渊。


朝堂之上波诡云谲不息长阶三尺洒血,他借冰雪濯剑照阴谋百转千回,也有人携青莲笺而来笑说要与明月长终,从此照彻他空寂高悬的夜,又见燕衔来苍茫冰川中一枝桃花,便作此间嶙峋春。


仿佛他仍是十四年前光风霁月的小公子。


*


花云应忽然问:“少卿大人,你信神佛吗?”


于是步夜看向发问的少女,见她远山碧眸中风烟俱净,澄澈眼底是微凉的冷,似南塘粼波里浮沉的一层碎冰,眉眼间却有潺潺春水,她没能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在恍惚间坠入了一场梦里。


花云应在萧瑟冷风中睁开眼,于是看到大雪纷飞中压不下的暗红火光,无数过往的星火碎片与她擦肩飞过,逆着年岁光阴的长河而上,从曾经那些往事里窥得只言片语,浩瀚冬雪去后是飞镜高悬的金秋,如水月色照瓦檐霜菊露华浓,她在轩窗外遍观人间风月,也窥得了那满室医书典籍。


她靠着墙仰头缓缓阖上眼,见到一身白衣的小公子并指拂过薄剑,姿态各异的神农百草俱列在书卷之上,衣摆袖口总染着清苦草药香,梦里也有不知何来的火光明亮,花云应想起王家为前首辅炼人丹的传闻,斩魂的歇斯底里和疯狂的恨意。


但他人罪责又与稚子何干呢...南塘花家的云中郡主穿过他端坐明窗前的盛夏,从一泓芙蕖春波绿里出现,看到他第一次提笔在纸上画下天干地支星宿玄黄,最终却算得一个不太好的结局,十四年后的游魂站在王家小公子背后,指尖碰上宣纸上形似焰舌的墨迹,便有一簇炽烈星火蔓延开。


眼前是燃烧了十几个时辰的王家主宅。


花云应伸手接住一片冷烬残灰,却见满园梅花在风雪中被烧灼殆尽,曾在过往与友人闲谈中得知的只言片语远不及亲眼所见来的痛惜,那种锥心刺骨的寒意纵使从紧咬齿关中字句道来,到底天地埃尘一浮灰随风吹去,薄刃剖骨都不及的苦。


于是她想到和少卿那一趟玉泉村之行,他也曾躺在深潭中等待自己窒息吗,那时满天星子与大千神佛没有谁肯垂怜半分,仅那些理不清的纠葛如影随形,最终也在长久的昏沉中斑驳失色起来。


后来入谢府时花云应很难说他恨的是什么,在言笑晏晏与朝笔夕砚中过往仿佛被消弭,有少年携冷元子在巷口候着扮花神的谢家小公子,折一枝银杏说来年祈个好兆头,想必他也想过来日的。


织造局少公子庭院里被别了枝桠的银杏木化出人身,在风中无言注视着这二人,良久开口:“你不该出现在这的,后世者...还是少观他人身前事。”


“是么?”花云应还是笑着望向对方,她倏忽很轻地开了口,“于我而言左不过一场梦,影响不到七年后的分道扬镳,我不准备从过往光阴中借任何东西,有些事物碎了就是碎了,破镜哪堪重圆。”


有时两相决绝永世不见,才能称上一句最痛快。


她像是在说这朝夕相处的挚友,看二人共执金剪裁出一纸春色流连,朱门宴宾客眼看它起高楼又眼见它楼塌了,又似听到不知哪处深秋残蝉的悲鸣,眼底倒映漫天血色金戈铁马,有猎猎火光照彻寒江不夜天,撕开这盛世的皮遮的都是腐骨。


后来雪中三问掷地有声,花云应站在冬日萧索的银杏林中,未能感慨任何也不曾问来日,船家载着之于她记忆中更年轻的少卿,自苍阳随水流粼波往宣京而去,照一江高天明月浩荡,他几度死生间挣扎着活了下来,入了那巍巍覆雪朱墙内。


紫衣银发的首辅问他是否身为世家者,只一照面便点破了他的出身,七年前的王家小公子尚披了多透彻的澄明,七年后的无才便惟余满身磨砺出的隐忍沉稳,记在心中的也不过数纸药方,与查明纠葛真相的所愿,至少也能理出些海晏河清。


又是一年新岁大雪。


大理寺少卿屋前风灯摇曳,庭中垂柳垂落干枝拂水面,城中焰火星落如雨,花云应转圜间错愕对上一双青碧的眼,她倏忽想起自己很多年前也见过来日的游魂,说到底不过一饮一啄兰因絮果。


耳畔响起一声叹息似的回答:“郡主,有些事知天命也难料,并非在下说信与不信,便能逃避的。”


不知何处传来碎冰似的清越铃响,她朝怀抱神木枝的自家阿弟笑了一下,却知眼中所见天命早在很多年以前便已拍案定章,不过参商有轨各司其职徒劳无功的挣扎,蝼蚁的磨牙吮血何其悲凉。


借酒自醉大梦一场。


*


花云应在记忆的罅隙间睁开眼,手中那杯清露佳酿水纹涟漪已止,无心苑这一场私宴上金盏玉肴杯盘零落,谢行逸已然落了筷望着她,半晌后倏开口:“明朝新岁将至,我为你二人备了红包。”


只能说谢老板的确财大气粗,无心苑也不愧为全景朝声名皆知的高奢品牌,此人去岁给她与还玉裁了新衣,今朝给的虽只有一包红纸,内里却放了足有七八张定制券,花复暄摩挲着看似严丝合缝的纸张,展开后却是一副瑞雪迎春图,心中忍不住赞叹不愧是执苍阳十八剪的织造局少公子。


他手指沿洒金朱红川纸往下,在边缘看到两行清秀却不失风骨的字:「昆山玉莫碎 明朝待花开」


花。


花复暄指尖反复碾压过红纸,还是难免想起书中怀才抱器的典故譬喻,可在金银珠翠堆成的楼台坍圮前,谁又不是被高捧于绸中的昆山玉,若无身前诸多杂事,后来也能玩笑唤他一句师兄罢。


明雍只收世家高庙堂者。


这世间螟蛉蜉蝣朝生暮死,千岁枯荣的古木上一片新生绿芽对它们来讲便算作天地,而庙堂对他们这样出身世家的权贵是樊笼不得出,哪怕日渐凋零的花家也有传承数百年的门槛,这是大多数凡俗迈不过去的天堑,于那些身为舟边苔水底沙脚下石的平民而言,又何曾仰望过那样的景致。


谢行逸却是见过这般盛景的。


不止他....


后来他带着谢流声辗转流落市井,借昔日家中留给他的一份礼赠在苍阳声名鹊起,无心苑落定其无心之名时,也不知那人是否在宣京城中远望过花亦山,批阅公文案牍劳形时有无听过书院中传来的钟磬声,想过哪怕仅有片刻他应得的人生。


南国公世子一双多情眸向来含春意三分,此刻却沉了一层经年霜霭碎冰,想:我和阿姐也曾有那样的可能,像对弋老大般促狭喊他一句师兄吗?


“走罢,我送你们。”


谢行逸临出门前自桌上拿了两枚灵印,嘱咐二人在庭前稍候他几许片刻,花云应侧目看向身长玉立的自家阿弟,恍然惊觉他已是打马观花满楼红袖招的意气风发少年郎了,花复暄坦然对上那翠色的眼,指尖轻拨了拨那若玉神木枝,便涌起一场晚来吹彻小庭风,芙蓉桃花粼粼飘飞似白鱼。


无心苑主来时正赶上这流连春景,他面不改色将手里两枚打了精巧络子的灵符递来,金线绣出的银杏纹在烛火下波光粼粼,落在掌心沉甸甸的。


“平安符....”花云应捻了捻流苏,丝线流水似的触感划过她指间,“这算什么,无心苑主的礼赠?”


她从花复暄怀中的神木枝上折了一朵花,色若芙蓉泛碧的玉桃花莹润生光,不待谢行逸拒绝便别在了他衣间那朵雍容白牡丹上,于是他只得动了动唇,道:“我也曾祈求一人平安...只是世事无常总未能遂愿,你二人莫要同他那般,生死不知。”


“不会的。”花云应向他允诺,“我来日若身死,也是要填这百代千秋渊壑的,要令应死者死,该生者生,含冤恨者真相复清,而今如此,我不敢。”


还有诸多爱恨未明,她怎敢放任自己身亡。


谢行逸懒散斜靠在无心苑正门旁,平静目送花家少主转身离去,可就是有那么一瞬,他好似倚着不知何处春风,从此这世间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去吧,他想。


鸿鹄理应振翅高飞,白龙就该腾跃九天。


*


鸿影河里花灯随水而逐一川如昼,花云应和花复暄并肩沿岸慢慢走,灯火逐渐零落阑珊失去花繁锦簇的声色,朱雀桥下野荇旁一艘乌蓬泊岸,撑篙的人抬起一双沉静的眼,薄冰封冻的底色似凝暮色逐月,仿佛他生来就适合这苍阳满城风絮。


“郡主和世子,今日怎不去赴守岁宴?”


两厢无言半晌后步夜开口唤来人,花云应踏碎河上波澜坐在船头,就在花复暄垂首的瞬间,一瓣白牡丹飘落在少卿掌心,长篙点岸而行,两侧传来歌女清亮的唱声,却又惊飞了不知哪滩鸥鹭。


步夜是不意外于二人出现在此的——倒不如说他确实在候着谁,就不知是多年来的习惯还是少卿大人的别有用心了,花云应清丽眸光扫过他一眼。


她说:“若我与还玉不来,你这姜太公岂不——”


话音未落。


岸旁苇草中潜伏的人终是按捺不住,道道雪亮匕首似银鱼又像毒蛇撕开银牙,某位大理寺少卿依旧谦卑垂目只作低笑一声,花云应在船上不好摸沧浪刀,总不能明日传出云中郡主守岁宴前夕杀人,哪怕不被刑讯也平白无故令人看了笑话,指尖翻转灵巧生姿,惟见一道金翅似的流光划过。


那苍白苇草被爆开的血染上殷色,花云应这才留意到自己方才拿来杀人之物,分明是谢苑主今晚所赠的无心苑定制券,她拔了楔入船舷乌木三分的银杏叶,借鸿影河的水洗了血迹,指尖冰冷。


“吕钩何太直。”步夜还是眯眼笑着,用一贯的语气回答花云应,“在下觉得还是令郡主亲眼所见更好,钓鱼,也不一定为了那条最大的...不是吗?”


“当然,若能一网打尽更好。”他道,“郡主此番出手,倒有几分玉幕僚琼花刃的影了,人多眼杂。”


花云应用远山青碧似的眼看他,一时无从也懒于判断这人是否在拿自己和还玉钓鱼,她知少卿不是个和他们俩老师那么狼心狗肺的性子,指腹蹭过那片冰冷金属,错眼间猝不及防撞入一片秋霞冰川,昔日卷地风动清溪黄叶的洪流将她吞没。


她难得久违唤起了一点哭笑不得的心态,自己幼时痛恨这双能知天命的眼,不敢睁眼怕最终沦得一场荒唐死生谬错,后来也明白天地一饮一啄兰因絮果,注定要怀揣利刃登堂入室,做师长亲友手里最锋利的杀人刀,逐渐开始习惯和它共存。


于是她看到旧日银杏林黄叶遍地,也曾有人借溪水洗了叶挑去脉络做页注,然而那透如蝉翼的薄签也终似寒日残蝉那般不得长久,都在光阴里碎成了一把捡不起的沙砾,并肩躺在树下看过的纸鸢也坠落,竹骨木架何来长久,虫蛀雨吹便朽。


花云应回过神来,看到步夜一哂,又正色道:“想来在下此行为何来苍阳,郡主世子心中应有数。”


花复暄怀里还是抱着神木枝,静靠在船舷边任由长发迎风散乱,铺陈碎冰的苍眸照尽此夜苍阳雪冷,他对着河心隔空遥遥捻指,自那亡者眉心勾出一道虚影,无需细看便知是细犬松柏的纹样。


“我以为你会更生气一些的。”


立如芝兰玉树的少年眉眼如琢,无需多言步夜便明了他在指什么,失笑道:“世子,在下向来秉公执法,此案无关私情,更何况...与其去迁怒,搜集证据一举将其连根拔起,不是更大快人心么?”


有意思。


花复暄忍住了没把这话说出口,走到花云应身边看行船带起水波打碎灯火在河上的倒影,伸手将指端浸入水中触到凉意刺骨,嘴上似漫不经心地道:“少卿大人,我见过背负灭门之仇的也不止你一人,无非执念生恨者饮痛自苦,上一个差点把苍阳点了,下一个没准快起兵造反了,倒是你....”


他把后面没说的话咽了个囫囵,然而在场者任谁都听得出这话的弦外之音,随谢行逸辗转市井的谢流声,身后有数万袍泽冤魂改名换姓玉泽的前熙王世子宣望舒,还有放弃了明雍学业隐姓埋名留驻寒江的叶韵军师,乃至和罗宛皇室一刀两断的云无羁,甚至是险些被抄了家的这两位少主。


不过这么如此说来,当朝首辅倒的确敢用人。


也罢。


花复暄望着步夜弯眸笑起来,眼底那片苍蓝湖泊干净极了,不过才倏然收声三两息,又道:“不过我一小小书院学子,还是莫要妄议朝中官员了。”


也不知这话说的是眼前人,还是在三清神像前长跪不起的庸者,只是注定得不到答案了,步夜露出一个不似惯常的笑,好心提醒他道:“世子,在下现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你也不想为难在下吧?”


碧水春深,重梦几多?


花复暄有无深刻领悟其中含义再说,眼下倒是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聊起今日白昼时苍阳主街偶遇少卿一事:“我倒是不曾想过,宣京大理寺的少卿大人,竟也要亲自跑一趟苍阳抓此等小贼么?”


步夜一噎。


在场的唯他一人是亲历者,可当年真正内情这二人也应知十之七八,不过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误会和自以为是,他却也无甚多言些其他的意思,还照常云淡风轻道:“只是在下碰巧遇到了,为民除恶务尽的道理,想来世子不会不懂。且这些蝇营狗苟一日不除,百姓就一日难安,也更易生乱。”


*


花复暄没有接话,乌篷船在水上随波逐流,花云应阖目坐在船头解下腕上念珠,平心静气般一颗又一颗将其拨去,翠微珠玉在她手中碰撞出清脆金石声,苍阳冬日夜风如刀般削开骨肉,睁眼恰见那系了红丝绦的参天古木落满雪,于是想起自己曾见过的小姑娘,还有手执金剪裁出的一纸流连春意,那红却让她想起宣京巍峨的金瓦朱墙。


墙内是风灯泼洒开的一片温光,垂柳干枝拂过庭内金泥枯荷瘦山水,绕过绣了金鹧鸪的屏风见桌上案卷成堆,身着蓝白官服的少卿提腕沾了金墨落笔在纸上写下朱批,听到响动抬头朝人一笑。


“年关将近。”他道,“郡主世子怎来寻在下了?”


花云应将手里刻了鱼龙白浪纹的檀木盒放在一旁桌上,瞧了一眼轩窗外的远山影与寒梅斜枝,随口道:“糕团社做的吃食太多,蕊儿带回庭兰舍与我分了,师长送来的不好不收,不如借花献佛。”


少卿看她,半晌问:“我记得文会长是越阳人?”


掀开的食盒里码放的皆是苍阳细点,花复暄虽然不似花云应那般嘴里没一句真话,也算信口胡诌的个中能手:“说不定文老师家大业大,把景朝各地的特色点心都装了一盒,若是这般也算赶巧。”


“那二位少主先替在下谢过了?”步夜合上手中最后一卷案牍,“既然说是赶巧,若有兴致...郡主和世子,也可来看一眼在下这里未解的疑难悬案。”


花云应闻言也不客气,翻捡出两卷批完还未封案的简牍,其上字迹清瘦而有别样风骨,想来是昔年对方学医时...她敛下思绪,捻着竹骨道:“看来少卿手中堆积案宗不少,其他同僚都归家了么?”


“正是。”步夜道,“在下无人共度佳节,想必新岁也要在大理寺过的,这案卷...看来佛不好当啊。”


他眯眼露出素日常见的笑,花云应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放下案卷望向庭中垂绦枯柳,道:“左右我兄长失踪...离家八年,今朝守岁宴我与还玉怎样都得去,还不知要发生什么,来寻你一叙罢了。”


顿了片刻又长吁短叹:“偶尔也觉得,我现在这么多事都是自找的,虽说花家广结名士不假,但....”


于是步夜用那双眼望着她,秋霞海泊皆被封在薄冰之下,却仿若哪柄最锋利的剖骨刀,说:“郡主是觉若不与在下相识,那些案件就不存在了么?”


花云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甚至带了些好笑一般回答:“道心又不能遮掩他人犯下的罪行,但若是不去看明光之后的影子,便可捱过一万年...想来大多数长生种惯会自欺欺人,可我却不愿这样。”


她说:“要剖开腐肉烂骨之上光鲜的皮,斩断所有相互勾连的线,哪怕是那些陈年堆积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烂账,竹篮打水捞月一场空,那也是我自找的,而不是被人架在金楼玉阙里操纵的傀儡。”


步夜低笑了一声。


“若为执念倾覆一切,最终发现被人愚弄。”他也拾起一卷案牍道,“郡主不觉得有些太可悲了?”


“纵以自身为代价,拿骨作刀张口撕咬血肉,最后落得遍体鳞伤。”花云应淡声答,“我也要见天光破重云,被人愚弄就用刀尖对准他,再昭告世人昭昭真相——少卿,你曾与我讲,至少不能让每个探寻者,都经历这种死灰般的心境,做到了吗?”


他说:“在下定当尽力。”


*


花云应抬眼对上步夜莫测的眸,恍惚间与很多年前的白衣小公子,身前苍阳夜色中高束长发的少卿重合,于是在这一刻清醒坠回人间,下意识从心张口道:“那些因愤懑产生的误会和仇雠呢?”


步夜若无其事收回拂雪的手,听了这没头没尾的问话一笑,侧目去看岸旁如昼灯火,嘴上却道:“往事已定,故人相别,堂前旧燕,何须再见。”


过了那棵花树便是苍阳花神庙,同白日一般鼎沸的人群没有留意鸿影河中一艘乌篷,庙中飞仙像上堆满祈福者送去的花,花繁锦簇,声色鲜亮。


少卿收回目光站在那里没有说话,花云应继续阖眸开始拨起了念珠,唯有花复暄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垂眼注视着神木枝,暗想:同道殊途。


煌煌白昼与冷寂长夜如何同归。


一朵不知从哪来的白牡丹被风吹落,徐徐落在这乌篷船的船舱里,花开花谢不过似凡俗生老病死为常事,盛时再锦绣生光也是烈火烹油,百代长生在光阴中也不过一瞬,不如沦落逍遥红尘里。


步夜伸手去捡落花,在指尖碰到的那刻化了灰。


“如此看。”他还是笑,“在下今日怕是不赶巧。”


花云应未曾睁开眼,却想起与这人相识之后的所见所闻,偶也为他孤身入长夜终究无所归途的命数惋惜一瞬,心中明白这万载千秋总有人赴深谷险壑,纵使天光不能大亮,也要燃心火以照夜。


她见过这样的人,这就够了。


*


过风雪霜刀不改其志,梅浸君子骨潇潇。


—End—


注:标注段为引文化用,忘了出处,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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