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山雪。

自难忘。

【35章·if线】去浮槎

◎我流千秋花亦山大世界观。


旧说天河与海通,立飞阁、登浮槎。


*


满目连天一色的寥落苍蓝,被花影切碎的日光。


“程先生,学生有一问欲向您请教。”


长风遥迢吹过明雍山门千阶,树下怀抱红狐的先生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怔然看向身前清瘦单薄披着一身青衣的少女,当下记起来人身份——当今圣上亲封的云中郡主、南塘花家少主,乾门学子。


后生可畏啊。


程筠暗自在心中感慨一声,想起她兄长南国公花忱也同样在初入学时便进了乾门,只道花家这般聚才令旁人艳羡,来日这二人定皆为大景脊梁。


眼前这名少女怀中抱着一本书卷,绣着流丽羽纹的衣袖被风吹起,露出腕上妥帖戴好的一串坠着流苏的晴水翠念珠,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广厦中读书的学子,倒似天关将要凭虚御风而去的仙人。


“花学子有何疑问?”程筠道,“请讲吧。”


花云应并不讶异于对方认得自己,望着她的一双碧眸空洗霁色风烟俱净,像极了那在莲荷间泛舟醉酒的风流先生,却能见其一颦一笑俱生灵动。


“那便劳烦先生了。”她只微躬身作礼,便摊开那有着浅淡白梨香的书卷,“学生想问先生——这书中所说‘在城为坊,近城曰厢,乡都曰里。里编为册,册首共为一图’,讲的是如何治理地方。而我想请问先生,怎样才能管好这偌大一地的百姓?”


她这时又变回那个温婉娴静的书院学子了。


“郡主有心,课后亦如此用功。”程筠安抚了几下怀里的红狐,眼含笑意称赞她,“你道如何管理一地百姓,便是治人之道了...治人便如琢玉,去蒙昧、开教化,且启民智。治玉得理成器,顺玉之文剖析之。方得唯使人受恩惠,才能令其听信。”


花云应似若有所思,颔首道:“学生受教了。”


“郡主向来聪慧,想必无需我点拨过多。”程筠说这话时眉眼平静仁和,当真是关心优秀学子的长辈,“若郡主日后还有疑问,也可再寻我一叙。”


景朝年轻的云中郡主望着先生走远,并未有什么旁的该有的情绪表露出来,她不知人被篡改了记忆与情感是否还为曾经那个人,低垂眼睫轻动似接住一片看不见的落花,而她确实听到了花开的声音,于是又抬起头看向那满树盛放的蓝花楹。


今岁春日晴好,该是万物生发的时节。


*


书院休沐日并无功课要做,向来号称明雍第一卷王的花云应没去书阁,而是捡了后山幽僻的小径慢慢走着,和润沁人的清风萦绕在她身边,山涧底曾有白鹿饮溪的灵河流去,也未能抚平心绪。


很多年前她痛恨过自己为何有这样一双眼,也试图把它挖出来过——哪怕从此只用神识看人间、或彻底做个瞎子也好,似凡俗那般不明真相朝生暮死的活,也好过如今看尽天命却无能为力的苦。


她停在书院里一片白石金泥砌成的莲荷池前。


花云应指尖扣了扣洁白无瑕的栏杆,池水便似被风吹皱一般泛起不绝涟漪,未及夏日便盛放的莲与叶生了灵般朝两边扭头羞了脸,于是一艘小舟顺着水流飘到岸边,半卧的青衣先生睁开了眼。


“宣望舒。”


更名玉泽的前熙王世子在花家留了三年,花云应随兄长花忱喊惯了他本名,后来携金帖赴明雍时常在书院里见到这人,私下无人时也懒得再改一次口,知情者竟也无一人觉这是对天子大不敬。


玉泽眉目舒缓含笑地望着她,向来锋利如刀的狭长眼尾也柔和几分,像他袖上敛了锋的雪色玉昙花,低声叹道:“乖徒。你犹豫了...其实你有更好的方法,但你和他都犹豫了。我来问一个理由。”


纤薄清瘦的少女与他对望,两双如出一辙的碧眸中皆酝酿着波诡云谲,她却在半晌后柔婉地垂了眼,很淡的说:“天命留一线,赶尽杀绝不详。”


那起封灌酒的青衣先生手一抖,大半清液都撒在了自己的莲花衣襟上,他却全然不顾这些差错只坐起身,用一种见了凌晏如无心政务的眼神盯着花云应看,就差没直接问她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毕竟熟人都知道,她有多痛恨自己那双眼睛。


花复暄迄今为止仍对他姐欲挖眼睛的举动心有戚戚,她年少时不识天轨星象、不辨地脉河山,全赖那双能知天命的眼眸,只因她窥星轨便见此间尘世芸芸众生,观地脉能望浩瀚命途去向何方。


然一介凡俗之身,怎可与鬼神比肩?


花云应见玉泽这般却笑起来,依旧平和与他慢声细语道:“是。我确实不信天命,乃至恨到若它真能出现在我面前,我定要将它碎尸万段——但我总觉得,这冥冥因果之中、还是有些事料定了的。”


“不然。”她的温声细语像一把刀,将人的胸膛剖开后搅至鲜血淋漓,“您以为,当年宣行之为什么放过您?真是看在山神的面子上吗,我想未必。”


“您积点德吧。”花云应叹,“凡事留一线生机。”


玉泽长指微屈轻扣手边船舷,对这话却是十足十的漠然,凉薄道:“纵留一线生机...也很难能活下去,先太子死在文司瀛手里时,想过这一日吗?”


花云应指正这话漏洞:“还玉手里有一片龙鳞。”


“哦?”玉泽闻言一愣,随即摇头失笑,“我却是把这一茬忘了,这算是宣衍给自己留下的退路么?”


“大道始初,四九其一。”她像是没什么力气般恹恹言道,“不算——我是说,他昔年所作的这个选择不算退路,只是灵感促使他下注的一局豪赌。”


“乖徒。”玉泽盯着花云应,忽然不带任何温情意味的笑起来,“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傲慢。”


“没有。”她答的干脆利落,“因为他们都死了。”


某位一心复仇的前熙王世子想,真该让那群骂他疯子的人来看一眼他这位亲学生,不仅反骨疯批还桀骜不驯的彻底,待花云应一拂袖毫不留恋的走远后,他才拿起自己手边酒坛仰颈灌了下去。


玉泽在心中讥讽道。


你是真听信这天命呢,还是顾及师生一场?


不止他自己——还有这场被你一手生造出的、近乎浩荡绮丽的大梦,那些知情或不知情却被你放在箱子里的芸芸众生,你在看他们或看自己时,会有一瞬感到怜悯吗?会有一刻慨叹命数不公吗?


除去吹过荷塘上的风,没有任何人作出应答。


*


花云应回到庭兰舍时已是傍晚,白蕊儿从糕团社带了雪衣豆沙和金丝山楂盏回来,曹小月趁四下无人捻了一块吃,猝不及防被从外面回来的某人撞见噎住,被偷吃了点心的厨娘还得给她倒茶。


撞上舍友吃点心的花云应无语凝噎片刻,寻了处空旷桌案铺开一张新的海图,取旁边笔架上两支湘妃细毫舔了墨和朱砂,盖了一层洒金薄宣后开始在那上面描星轨,落笔时毫不犹豫一气呵成。


这是文司宥给学生们留的天文作业。


落笔之前她本意是想一气那让她干活还不给报酬的黑心无良奸商,然而当朱墨两色不同、轨迹也大相径庭的星图出现在眼前时,心头最先蔓延开苦涩的人居然是她自己,尽然此世命轨不同于她眼中所见,但那人摘星坠落的身影仍清晰在前。


“...瀛海商会。”


花云应抬手捏了捏眉心,这会倒还不是怕文司宥想不开,她怕程筠想不开抱了求死之志,毕竟这二人的星轨走向实在是...啧、不可评,且难说。


文司宥确实没什么想不开的。


这是她在观星楼前见到这人的第一观感,花云应怀里提了一盏描金风灯,只见天地云海间一身白衣的儒雅先生朝这边走来,给了她一抹很难察觉的笑,衣摆有鱼龙白浪跃空、便能开万世同文。


擦身错过的那些光阴只能是错过,披着流丽青衣的姑娘眉目波澜不惊,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乌木柄,耳畔学子们的争论声恍惚如梦,造梦者被她捏造的景象拉入红尘,要为人间所苦。


她抬眼望向百代亘古不变的长空,腕上贴着肌肤的念珠冰凉透骨,于是漫天星辰在她眼里便只是星辰,唯有遥迢黑云翻墨压一线,山间大片流萤飞舞如精怪幻境,今夜第一滴雨砸落在她眉心。


花云应周身无端起了盘旋的风,柔和至极地推开所有倾盆而下的暴雨,她望着众学子匆忙下山的背影,神情竟也有一瞬怜悯在其中,并非担心他们明日病痛伤寒,而是为那蒙昧不可知的前路。


她转身踏着风雨向燃犀照夜的某人走去。


文司宥手里还端着那盏烛台,微渺火光在暴雨中没有半分熄灭的迹象,落在花云应眼中却唯有一道朦胧烟云扶摇入长夜,她掐着念珠的指尖色泽几近青白,被身前人以掌心轻轻托了一下肩膀。


她略微平复了一下呼吸,才睁开那双被冷汗浸湿却仍清亮的眼睛,冷淡道:“文司瀛有大问题。”


“我知道,你安分一点...花学子。”文司宥低声应了一句,抬手在对方肩颈处一按,花云应猝不及防栽进他怀里,“风雨太大了,我们进去再说。”


花云应保证她现在要是能动,非得先拔出沧浪砍文司宥这个黑心奸商一刀,然而眼下只能被这人带着进了观星楼,借进门时的阵法灵力波动挣开禁制,扬手青莲火淬成长弓、箭尖直指他咽喉。


青衣少女手指扣着长弓纤细丝弦,尾端雀翎眼纹上一朵白梨在风雨中簌簌,文司宥却颇为不紧不慢地洗了茶具,取他常喝的正山小种以去岁梅上所采雪水三点三沸,也没能等来那毙命的一箭。


她收回手后退一步,长弓和箭在空中无声消散。


“何必呢。”


他笑着问花云应。


“在芝阶舍。”她随口扯道,“明日有丹青课。”


这话噎的文司宥一时都不知该怎么答,他按着眉心无奈摇头苦笑了一声,说出口的话依旧冷静理性克制到了极点:“本就注定殊途。文某...我早知有这样一日,已叫人一一清查过同文行账目了。”


花云应冷笑着放下茶杯重重一磕桌案,忽而侧了眼放缓轻声问他:“文司宥,你还算是个人吗?”


她这话当然不是说这人下手太绝情——证据确凿的令人触目惊心,任谁来了一看也无法驳斥,只是人的皮囊下本不该是荒芜枯瘦风雪,拿刀剖开也该有一捧温热鲜血,他却偏要逼着自己迎利刃而上将心脏也搅碎,才好掌控自己再也不动感情。


“你眼中所见,想必比本人更清楚...何来问我?”


品学兼优的花学子忍了又忍,才没当场抽刀把观星楼拆的七零八落,把自己带来的星图往旁边桌案上一扔,捏着一颗不知打哪来的桃心木珠子看了半晌,扭过头淡淡道:“她该来了,我去迎。”


“雨夜妖鬼魑魅魍魉齐出——”她只身入风雨的同时话音也模糊不清起来,“单这一颗桃心木珠辟不了邪,文先生你姑且借我一用,待我来日再还。”


文司宥没有说话也站在原地没动,花云应便心知这是他已经默许了的态度,要说这玩意辟邪确实不假,但她身为鸿鹄诸邪退散哪用得着,只是大梦中算得上真实的东西实在不多,野兽的直觉可要比人准得多,那红狐也仅仅是看着乖巧罢了。


温文儒雅的先生略一垂眸,单片眼镜后的神情晦涩不明——那是他刻意带入幻境来的,他要赠与这云中之月的一场真实,是同文会长另类的承诺。


在花云应造这一场大梦之前,花忱来找过他。


问的是。


若有朝一日我身死,你能护她周全吗?


文司宥很想跟花忱说就算他死了,花云应到那时也许都不会出事,但他昨夜登阁观星、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在入梦前鬼使神差带了一枚珠子。


桃心木的。


——愿你诸邪退避,百鬼莫近。


*


花云应多少能猜出自己亲哥做了什么,但她对这些私下心知肚明的交易视而不见,没拿文司宥显然特意备在观星楼的两把伞,侧耳听此夜磅礴雨声滤去白日喧嚣,沿着灯火往庭兰舍那边走去。


果不其然遇到了撑伞而来的程先生。


程筠将手中的伞倾向花云应一半,目光温和地望着眼前成绩向来优异的学子,明雍古朴厚重的宵禁钟声已过三响,她却孤身一人在书院中闲逛。


“花学子深夜未归寝,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花云应同样静静凝视着程筠,此刻的她既不像要飞升的仙人、也不似书院中优秀的学子了,冷风拂动她散漫未束的长发,像是什么传说中的鬼魅山妖,要来引她去不知何处还那不知为何的债。


“不。”她摇头,“学生只是有些困惑未解。”


“你是乾门学子,本不受宵禁约束.....”程筠望着云中郡主说道,却无端升起某种慨叹,“但若求索时有悬题未解,我作为你的先生、也当答疑解惑。”


青衣少女单薄身形大半被遮在伞下,抬眼时唯有那双澄澈碧眸风烟俱净,察觉到了连程筠自己都未曾发现的几分迟疑,指尖收拢攥紧了袖口挑金描云的衣料,垂腕念珠流苏扫过手背、有些凉。


她就那么孤零零的站在原地,仿佛此身早已漂泊日久无处可归——她的亲老师都尚有退路归途,云中郡主却只能于天地间孤鸿一霎,朗月不曾照。


“文先生今夜教我识星辰,与我讲他来明雍教书求的是一个‘新’字。”花云应信口胡诌,后面半句却是她想问的,“程先生,您又为何来此教书呢?”


程筠一愣。


她确实未料想花云应竟好奇这样一个问题,更意外的是她竟就这么将其直接问出了口,发问者似乎却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低垂眼睫似在出神。


“我来此教书。”程筠说,“是因少时随师长见过生灵涂炭的战场,后以大学士之名入内阁,察欲令人间太平要从学子起,便来明雍做了乾门先生。”


花云应的叹息散在风里,轻得旁人几乎听不到。


她说:“...是么。”


那一日昭阳婚宴上款款现身的你,满身血色杀伐发号施令果决至极的你——花云应早知宣照这一场婚结不成,只为钓在背后谋害了宣衍的人,只是当程筠真如料现身时,也曾有一刻希望自己的判断出错,哪怕是她那双眼看到的天命有误也好。


当她顺藤摸瓜查到文司瀛时,花云应最忧心的人竟不是文司宥,而是那一封封信中将其引为至交的程筠,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她这些思虑是对的。


花云应抬眼望着程筠——或者说活在她记忆中的那个程先生,面容似被冷雨淋的有些发白,未点朱红胭脂的唇色却仍侬丽,是南塘才能养出来的一泓弦动春波绿,琉璃似的粼粼水波浸着她的骨。


她想起入梦前少卿朝自己投来的一瞥。


步夜很少露出那样锋利的神情,千般明净快金刀都藏在秋霞冰川色里,旁人去捉刀锋是要做好被割伤手的准备的,她有些不平静的心却忽在这种毕露的锋芒中定了,躬身朝对方行了个学子礼。


“我明白了。”花云应道,“学生逾矩,告退。”


*


那一日雨夜萧索寒声挥之不去,花云应清楚知道自己对程先生的心结难解,于是抱经卷来书阁温书以备春测——玉泽与文司宥二人竟真准备让她再考一回,饶是她卷王云中郡主也受不了这事啊。


...好吧,但有的试该考还是得考的。


明日春测、她却并无温习的打算,花云应自袖里取了一点鹅梨香投进烛火里,在一旁檀木书架上挑了一本笔绘岩彩金描的院史,从白鹿现身灵河支流入花亦山建明雍起,读到书院前人争平心解水患论四贤,历代出众学子皆如星汉长明于空。


“花学子。”


小兽呜咽随来人说话声一并响起,于是花云应偏过头去看说话之人,烛火映在她侧脸竟显得格外柔和,就好像长袖携飞花落水般温婉娴静,不出所料登阁而来寻她这深夜抱佛脚的人,是程筠。


抱不抱佛脚这件事还另说,反正花云应曾读过的佛经肯定是没用的,彼时玉泽手里捏着扇子和她哥讨论兵法战术,她在一旁懒洋洋的念佛经,还玉问她这是在做什么,她答这俩人不知还要造多少杀孽,我替来日那些无辜或该死的冤魂还债。


“程先生。”


花云应合了手中书卷,挺直的清瘦脊背单薄,身上却担着整个花家的责任,只是脊骨里有一柄凶兵寄宿了太多年,哪怕万钧世事压上她肩,年轻的云中郡主也不曾低头,就更别提弯腰一事了。


“明日虽是春测第一日,但花学子不应是那临时抱佛脚的人。”程筠眉眼在烛火下平静温缓,“你若今夜歇息不好,那题目可也不会因你而变易些。”


披着青衣莲绣的少女垂眼,手指无声抚过书卷温凉扉页,以线订的轻薄纸张泛黄发脆,却仍能看出其中浓墨重彩浮翠流丹的绚丽,前人种种功绩皆被后世一笔批去,化作史书上一句赞誉而已。


“学子顽劣,今夜并非来书阁温书。”她轻声,“只想寻两本杂书解闷,却无意选中了院史...想来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明日先考玉先生的史学吧?”


若要说句真心实意的话,花云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时猪油蒙了心,选了玉泽当自己在明雍时的亲老师——分明她执掌年岁光阴,知世人口中所说笔下言辞最不可信,那撰写史书的人不过是帝王家粉饰太平的一支笔,真相长久埋没于晦暗。


不止花家,不止熙王。


还有烧了十几个时辰覆灭的王家和流离失所的王家小少爷,那些楼阁华阙被毁得一塌糊涂的苍阳织造局和再起无心的谢家少公子,亲人与引路者皆死于一人手中的云汉奇术团现任团长,兄长被人下毒仅剩残魂的昭阳长公主...实在是太多了。


又能怎么样呢?

又能怎么样呢。


花云应苦笑一声,却道:“先生不若给我讲讲?”


她曾在蓝花楹里亲眼见证过这些历史,此刻却忽然升起一种很强烈的心愿,她想听眼前的程先生再讲述一遍那些或震撼或瑰丽的过往,那是不知浮沉多少年的天命,最终被一线遥迢星轨穿起。


年幼时花亦山神也曾给她讲古,涧底鹿溪边千载亘古不变长风吹过,她被人捂住眼睛只听得一声沉沉叹息,未能得见日后满目流离失所的殷红鲜血和冤屈怨恨,直至很多年后她亲自站在这里。


程筠温和声线唤回她的神思,花云应平静注视着对方温烛火光里那张记忆中的脸,红狐低低呜咽一声朝她凑了过来,她却不自觉在心中想:百代千秋过后,我也许亦是那史书上一笔寥落功过。


纵使能望穿天命,也看不尽这人间。


*


然而那些爱恨纠葛是一回事,明雍书院的春测缺德又变态就是另一回事了,从近日来连天的听取补考惨叫声一片就可见一斑,选课成绩全满的云中郡主深藏功与名,并想打爆文某和玉某的头。


不过这场架到了还是没打成,花云应从玉泽那顺了一坛解春愁,坐在后山一处生了葳蕤草木的无人长阶旁,旁边刻着证道二字的石碑犹在,有人为此一诺再不回头,从此只立于杏坛之上授道。


她又想起翰林院负责修撰的那位探花郎,哪怕纵是花云应也挨过陈喻言的板子,但初见所知实在令她太惊讶以至失了礼数,落拓一身轻狂倨傲文人风骨年少,敢言这世间不公不允阴私腐败事。


...又如何落得后来那般循规蹈矩。


花云应躺在一片春草色之间,散乱乌檀长发逶迤铺在青衣广袖上,阖目见身前是无底悬崖、身后是花家和这世道的千钧之责,她孤身走向歧途。


到底要多疯,才能最痛快。


她捂着额头坐起身哈哈笑起来,这里是一场她生造的大梦,大家都是箱子里不明定数的狸奴,想来玉泽说得确实没错,她一向是这般倨傲的人。


解春愁是淡酒、入口甜香馥郁,实际却极易上头而浓重醉人,酒引唯有花家一脉青莲火可做,每年产出不多的十几坛都被某人摸走了,花云应不像宣望舒以前靠这玩意压光阴蛊镇痛渴欲梦里见故人,而今却想借它彻底醉生梦死一场不复归。


值得吗?


她在心里这么质问着自己,将所有人拉入一场大梦中,这是何等傲慢而轻狂的决定,解春愁入口之后在心中烧沸霜雪,她不知天地、不辨昏昼。


亦不明自己此刻身在何方。


“...花学子。”


这一声唤回了花云应的理智,她睁开眼撑起身这才算清醒过来,遥望天边流云已是暮色低垂若鎏金烧火,绣了流丽凤羽纹的袖摆随风鼓动,引得那红狐扑过来抓,然后团在衣摆下乖巧不动了。


“程先生。”


她露出一个温良无害的笑,先程筠一步拿起酒坛晃了晃,扬眉刹那神情却极尽洒脱疏狂,衣袖滑落后露出的素腕如玉琢,又似鹄鸟振翅仰颈般骄傲自矜,问道:“先生可要来与我对酌一盏么?”


“你既知我是你先生。”程筠叹了口气,“便应当背过明雍训规,学子不得在书院饮酒作乐...也罢。”


花云应摸出来一只天水小盏,倒了半杯弥漫着馥郁桂花香的温淳酒液,暮色映在其中恰似潋滟浮光粼粼跃金,让她想起南塘不知哪一年的深秋。


师长与学子便如此对坐沽酒起来。


她想起银沙湖畔一场凄迷潇湘烟雨,自己泛舟于枯荷瘦水空山色之间,天边一线霞色被掩在浓云之后,忽有一条银鱼拖尾鳍跃出水面,那是这方晦涩天地间仅有的唯一亮色,好似长虹截清光。


花云应觉得自己也许是真的喝醉了。


她拂袖抛开酒盏听得一声碎瓷作响,已有一轮锋利纯澈如秋霜雪冰的弦月升起,于是便引那涧底鹿河川流斫作长剑入手,飞身落在一旁嶙峋而立的怪石之上,足下是草色泛青的一片春意锦绣。


披着一身青衣的云中郡主执剑而舞,月下袍袖翻飞便如一朵盛放的青莲,又像将要归去天宫的白凤鸿鹄,可道一句仰落惊鸿、俯引渊鱼,别了去岁冬雪嶙峋霜寒,水色濯净满目浩荡空寂月华。


世人皆花家知青莲剑动静俱如君子,花云应招式间却总有挥之不去的潇然洒脱,若清流长川浩荡几盅金风蝉声吹去,正如那一年宣望舒揽沧浪清缨作剑指春风般自在,谈笑间落定北斗摇光隐参商,她择定歧路以身起沧浪,岂敢畏孤星入海。


有一瓣桃花随风落在她剑尖。


那红狐已跳回程筠怀中安卧,花云应收剑泼开一片淋漓水色,飞溅珠玉在清寒月光中散碎,云中郡主绣莲织金的披帛被风扬起,转圜间对上自家先生似染血琉璃的眸,便恍惚如见一场雪压青松照霜浓,那吞月的犬奔向最暗处、为君王守家。


啪——


是那只千金天水瓷盏被打碎的声音,浑身颤抖的程筠面色惨白如纸,唯有唇上那一抹胭脂像浸了血,而花云应居高临下的垂眸望她,依旧像那个向先生求教的学子,碧色瞳孔中却无风无雨、唯有一抹淡漠寒芒,狭长眼尾凌厉如同冷冽刀锋。


程筠终于缓缓抬起头,紧咬齿关间似溢了血。


她说:“云中郡主,好手段。”


*


于是眼前的一切什么都不剩了。


满目登仙人台伸手可摘的星辰,天边一轮锋利如刀的皎洁弦月,被打翻在地的桂花酿和青山里老死的雪,都在这轻轻一声里碎了,五光十色的琉璃世界被打破,隔着一道门的两人同时睁开眼。


铃声随风止了响。


程筠形容狼狈的站在天牢中,散乱鬓发沾了不知谁的干涸血迹,而花云应分明衣冠齐整的站在对面,却有一瞬竟令人觉得她才是更手足无措的那一个,这般滋味又很难不让她想起那一晚去见文司瀛的文司宥,谁都没能逃过在这尘泥里滚一遭的命运,只是生死不同路、代价是既定的结局。


她嘶哑低声开口:“我这一生自比为刀,杀人沾血无数,为心中之道从未有悔,唯有对你和他——花家少主。你们作为我的学生,我却没能教什么。”


旁边倚墙阖目的少年撩起眼皮,流丽白发散乱披在身后,那双冰川似的苍眸净透如朗月照空,怀中神木枝上一枚白玉铃轻晃,牵起唇角笑了下。


“倒是好一场大梦。”她有些疲惫的仰起头,“云中郡主,真厉害啊...你的期许和幻境竟能困住我。”


花云应捏着手里的一叠信件,青衣宽袖顺着她的动作垂下来,立在那里看着依旧清瘦单薄,闻言抬眼一笑,开口字句却锋利至极:“您过誉了。”


“只是抹去了一段记忆,其他与我无关。”她早已收回那一分极细微的狼狈,依旧是从容自如的掌控者,“响悲风和噬月比起来,哪个更不好受?”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托遗响于悲风。


昔年先太子就死在这两种毒之下,花云应仍记得自己生闯宣京濒死还带着一身伤爬到灵堂,在场者一时竟不能分辨她和棺材里的宣衍到底谁才是死人,唯有宣照身披素麻提剑站在灵前,低声说云中郡主你本不必来,你二人都应知此番选择的后果,花家或说南塘承担不起你们的任性妄为。


但她和还玉到底是去了,花云应闭上自己的眼。


“或者。”她顿了一顿再开口,“我换个问法——前人曾言士为知己者死。程先生,您迄今为止仍要坚持那自欺欺人的关系吗?还是不敢睁眼去看。”


“若为了我心中的道义.....”程筠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低,“生有何欢、死亦何妨,自欺欺人又怎样?”


她抬起头,目光很平静:“只要能达到目的。”


暗斋中人行事向来不择手段,这可怜可悲的理想主义者从最开始就落定了终局,只是没想到行刑的刽子手居然是昔日学生,也未料对方竟会选择为自己造那样一场大梦,让她都差点沉溺其中。


还披着一身红衣的暗斋领斋笑着看向身前埃尘不染的郡主,眼中是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悲凉,她曾经的学生如今已经出落的漂亮,却道:“其实都是一样的吧...花学子。你我从来一路人,对吗?”


花云应捏紧了信没有作答,鬓边流苏垂落珠玉贴在她脸颊旁、凉的很,念珠上那一枚流苏扫过她掌心,程筠见状却仿佛明白了什么,像是心满意足一般分外愉快的笑起来,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同路人啊!”她目眦欲裂几乎要流出血泪,声线却柔婉下来,“郡主、云中郡主,花学子、花云应!我甘心当这暗斋一条走狗,你也不过只是这泱泱景朝掌控的一把刀!”


“你有什么资格.....”她咳血笑着,“来审判我?”


青衣流丽的姑娘眉目不惊,淡漠道:“生前名,死后身...人长逝后天命皆一笔批去,功过都是要一一查验清算的。审判您的并非我,应是这天地。”


*


薄刃携来外界周旋几场的风雨,冷铁照出此夜寒声与刀光剑影的算计,花云应话音未落、便抽刀翻腕一压将那暗箭斩为两截,侧目瞬间娴静温婉面容显得极凌厉,听见程筠发出一声倦怠嗤笑。


“花学子,你们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吧。”她又恢复了八风不动的模样,语气十分平静和缓,“那为什么不令我死在同僚箭下呢?好歹也算一场成全。”


花云应甩去血迹收刀入鞘,闻言转过身去看已经踉跄站立不稳的程筠,想起那些被她观察的人与被当作玩物的光阴,如果就连死亡都不是尽头......


如此一来,死生又何足道哉?


“往事种种、罪无可赦,您确实该死。”她说,“但不是死在这里...给别人一个交代可是很麻烦的。”


“罪孽也不是一死便能抵消,或不再算了的。”


她笑起来。


南塘的云中郡主看过太多生死,很早以前便不会再为外物所动,那是一颗被风雪磨砺出的剔透琉璃心,她愿为应死的故人造一场大梦、然而也仅是一场大梦,醒来之后仍是一片荒芜...多傲慢。


“睡吧。”她说,“醒来就好了,程先生。”


*


我自见天地大寒,何人敢恨春风不来。

孤舟载此身苦楚,明快金刀也斩细犬。


——生不见青竹、死未折松柏,却道送雪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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