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山雪。

自难忘。

【旧城||2023雨水原创12h:2:00】青玉案

◎你遇见的是哪个谁?


小莲花,往前走,不要回头。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九州凡俗朝生暮死似蜉蝣,每逢年节必然是要大肆庆贺一番的,今朝岁华将至,仙山早下了场玉絮飞花,燕鹄展翼似的飞檐翘角上覆霜挂雪,十里灯火将薄冰照得剔透,如同被天光削破的玉。


听说这时就连天上的仙人也会下凡,这指的可不是孩童话本中的天君娘娘,谁人不知悬天之上有仙都称白玉京,银毓海有昆仑宫请登天路,可惜无人有那个胆子前去一探,自然未有人能得见其全貌,也只能任由它在说书人讲的故事里流传。


前些时日南诏都城还传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惊乌楼里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拍案惊堂讲的都是旁人闻所未闻的新奇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见闻,于是大家都心甘情愿去听,最后自是落得满堂喝彩,不禁神往起旧日埋没的华章。


当然,这事虽沸沸扬扬,却还有待考证。


眼前这出戏却唱的实在妙极了,傀儡影子伶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上至八十岁老妪下到牙牙学语的稚童都能雅俗共赏,有小姑娘手里捏着青莲团扇站在熙攘人群中,看戏台上起承转合便是一着流离风雨,魑魅魍魉的傀儡影子戏与曲中人共存。


新奇,自然是太新奇了。


周围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好声,自是不比仙尊端坐的白玉京常年清静,那女孩被人群裹挟着踉跄向前,目光还不肯从台上移开,她本以为自己识得鸿鹄扶摇,寒舟一剑,见过多少云浮绮罗的盛丽景色,却未料此人间风光如何好,引她留连。


有人轻轻扶了她肩一把。


疏冷梅香裹挟霜风缭绕身侧,让人想起邀月城里不尽飞雪和碎絮难捱,抬头却对上一双煌煌瑰丽如有飞鸟掠过云空的金瞳,还未开口就见那人指抵腰间青锋笑道:“小姑娘,当心点。再晚些还有鱼龙金翼高空巡游,眼下不甚受伤就看不到了。”


“...谢谢?”


那女孩似是迟疑,她不知是否该告知眼前人自己的名姓,结下这一份他日未定如何的因缘,又下意识攥紧几分手中绣银线的朱红衣袖,青莲团扇长柄硌在掌心,定了定神开口:“方才出神贪看台上戏入了迷,多谢姐姐出手相助,我叫秋蝉雪。”


扶住她的是位穿白衣披红袍的女修,乌檀发未挽作世家仙门子弟的容华云鬓,潇然散落一身温润谢庭兰玉,封了薄冰的多情桃花眼微动,嘴上却道:“秋,蝉,雪...好名字,你可称我叶兰庭。”


自称叶兰庭的女修注视着眼前一身青白山衣垂蝉袖的女孩,看她天真懵懂的眉眼鲜活明亮,心底个中滋味难辨,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于是掌心蹭过对方细软青丝,清雅馥郁莲香在指尖萦绕。


天真者,何能长久如此。


秋蝉雪确是在白玉京坐不住,人人皆渴望的仙都满目琳琅,翡玉遍地,有数不尽的春花秋月和清高泊雪薄冰,她的心与魂却早已被那化作洪流的万丈红尘一口吞没了,诞生于神木旁的青莲心思太纯澈,顺着晴昼阁登闻阶就入了这浩荡人间。


听松台玉京殿里仙尊常在,她却尚还不识几分愁滋味,听得身旁人问起:“我观你衣着不菲,灵力沛然中正又清朗无极,当是出自仙门大家,我所知四国王公贵族无秋氏,仙山不以血脉论高低贵贱,你来自世家?那你的随行者怎会不见踪影。”


秋蝉雪一呆,不知该作何回答,那提问的人反倒先笑了起来,低垂眼睫下灼粲眸中有盈盈光华流转,端得光风霁月姿容绝世,不禁心虚一瞬,下意识张口说道:“嘘——姐姐,我是溜出来的!”


叶兰庭望着秋蝉雪稚嫩面容,隔着灵相察觉到太一剑轻微的躁动,指尖打出一道缠绵缱绻至极的云气,风中那隐约的嗡鸣声消失不见,又在心里想:如果小莲花知道我是那位仙尊,会怎么看?


这个念头很轻的在她脑海掠过,只留下些许涟漪缓慢荡开消散,世人皆知一剑斩山海立仙都奠定九州格局,从此令尘世‘惟有一个白玉京’的仙尊不下人间,长生碑前是往昔埋骨的好友,怎置身喧嚣红尘里,秋蝉雪尽然为她而生,却也猜不到。


“如此。”叶兰庭开口似是无奈,将手中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灵络系在对方腕上,“那等这水袖高台唱罢,看完这场声名远扬的幻戏,我便带你去寻师长,总归不能去太远...这样是会叫人担心的。”


担心?


捏着灵络未解的小女孩看向女修,仙尊性冷不问世事为众所周知,说起晴昼阁主也忙的很,她顺登闻阶下人间都没谁发现呢,在白玉京最能管教她的两人都未曾来寻,那自然应该是无事的吧。


叶兰庭按灭玉璧上的流转灵光,指尖仍是习惯性的敲着没有剑鞘的青锋,修道者一场大梦不知岁月,总归寿命漫长,然而只理人间的晴昼阁年头年尾事都多,凡人所求甚笃又做不到,于是便发愿祈求仙人能替他们实现,花云应忙里抽闲来提点她一句小莲花离了白玉京已是不易,这世间萍水相逢之数难有巧合,不过是她奉名前来偶遇。


满场焰色华光忽然一收,浩然琴音崩裂金石。


她伸手揽了一下踉跄的秋蝉雪,修长手指搭在对方肩上,先前海月春花尽数散作梦里烟云,献艺伶人所学百戏耍的漂亮,出身琉璃天的青莲哪见过此等盛景,兴奋劲也非一时半会能消退的,转过头兴高采烈的与叶兰庭说:“姐姐,姐姐,传说中的幻戏可真热闹,要是天天都能看到就好了。”


叶兰庭收回望着台上的目光,又看向还未坠入那片孤寂之海中的明月,捻着飘落飞雪给她捏了朵四不像的花,纵漂亮却不知是什么品种,饶是送去药王谷也未必能看出一二,秋蝉雪却很欢喜地接了别在发间,和着簪上青黛山水色几近相融。


她确实很喜欢叶兰庭。


那样隐约的熟悉感不知从何而来,秋蝉雪也只能归类为这位姐姐很好相处,殊不知仙尊前日与友人对局,深雪里捏了棋子清脆一声落定,抬眼开口语气依旧淡如雪:“月亮在成为月亮之前,也曾被人间的辉光照亮,这是我与她有的一段因缘。”


与旁人俱无关。


叶兰庭很难对这样的姑娘启齿,对她坦荡澄明的诉请一切真相,生来剔透的琉璃心最适合修皓月剑,因而在此之前需得一切尘缘不沾身,这似是一件理所当然应该做到的事,可未免太苦了些。


仙尊无情,又能如何?


她毕竟是很明白自己是什么人的,曾经惊才绝艳的小上仙一剑平昆山,月梢上挂酒壶醉了那弯切出满弧的玉盘,这样自由而无拘无束且肆无忌惮的存在,怎能长久的,孤独的枯坐在传说中浮华空寂的仙都中呢,她必然要割舍自己作为人的多余的一部分,才能作为完满的神破开诡谲云风。


她也曾讥讽小上仙的懵懂天真,唇齿间磋磨却到底蔓延开难言苦意,那些散入天地的浩荡昆仑山风,寂寂无声相伴不知经年的温润冷玉,作为唯一的苟活者,无论扯再多大义天命尘世人间的幌子,终究是她对不起故人,寒舟一剑不救尘寰。


而她此刻温软下昳丽眉眼,伸手拂去秋蝉雪肩上一片落白,鱼龙花树的光影映在瞳孔里,敲碎哪处薄冰封冻的涟漪,正逢台上最后一声琴音寥落收场,讲的便是白玉京中那位仙尊救世的故事。


更久远之前破碎的琅宇和坠落的四野,或是行差踏错死在寒舟剑下的天帝,捧着冰雪跪在残垣废墟中不知几多日夜的小上仙,一江秋断落地唯有伶仃一声残响,神代逝去的春天也不会再回来。


秋蝉雪,秋蝉雪。


她是玉京上仙尊那场漫长到仿佛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里,唯一有幸留存下来的花,尚不知自己前路命途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扯着叶兰庭的袖子赞叹仙尊大人真厉害啊,却听到一声渺然叹息。


她说:“往昔尔尔,最是无用,光阴无情。来日不可及,往事不可追...怀月难道没教过你这话吗?”


不畏寒风霜雪的女孩脸色煞白,叶兰庭却如一刻前相遇那般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前日去晴昼阁寻花云应对坐,那忙碌至极的阁主竟有空邀人手谈一局,问起缘由也只道能在白玉京同时见到你二人的机会可不多,我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所有人都知道她那双眼睛有多特殊,也没谁能得知她到底看见了什么,毕竟是敢抗衡天道生受天谴凌迟的疯子,听过她威名的修士不绕着这人走就不错了,唯有叶兰庭坐在棋局对面,安安静静喝完了一盏茶,又和她对谈了一局珍珑,侧眸见扶摇白凤的影映入窗棂,花云应向后倒在铺地的狐裘上,散乱乌檀发肆意交缠,于是又笑起来。


“云栖。”


纵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习惯于保留一些曾经的习惯,好友割裂的神性与人性双面一体,对她来说也没有太多区别,因为眼睛与生俱来的特殊性,她见过大千世界太多绚美瑰丽的灵魂,仇雠与恨意是燃烧的青蓝火焰,也有向往大道纯澈无瑕的洁白琉璃之心,无论是仙尊,亦或叶兰庭。


都是疏影横照白玉无瑕的梅花。


“晴昼阁已经忙起来,想来人间快到元岁了。”她说,“去看看吧。在盛放青莲尚未凋零之前,还没有被月亮和冰雪吞没的时候。哪怕只是见证一只残蝉在寒风中的死亡,至少你也见过那样的她。”


“所以,是因你曾经被人摧折.....”叶兰庭语气眸光皆温和,“竭斯底里之后最终潦倒一身落拓抱月而坠,所以不希望那孩子落得和你一样的结局么?”


“啊呀,怎么会呢。”花云应笑得云淡风轻,“若有人意欲摧折我,想来现在已经被沧浪剖开心脏生死不知了。琳琅金玉不能诱惑我,也没谁能逼我高坐庙堂享荣华富贵,我是最锋利的无鞘刀啊。”


她正色起来:“但小莲花不是这样的人。”


这件事叶兰庭很清楚,纯净琉璃心圆满的青莲与生于景朝三百年污泥的鸿鹄不同,白龙也不肯用一句不舍得将她困住,可秋蝉雪与凤凰朱雀结下因果,从此万般尘缘不沾身,太懵懂澄澈剔透而不通人间诸事,一如此刻她望向叶兰庭的眼睛。


于是一场大梦回魂。


叶兰庭收回还按在秋蝉雪发顶的手,台上那场压轴的戏已然唱到尾声,歌功颂德仙尊如何一剑平无妄,她下意识弯了一瞬唇角又抿住,手指还按在腰间似最寻常不过青锋上,甚少有人知寒舟渡不了苦厄也没法救世,它实际带来的唯有杀戮和镇压,昔年小上仙威名赫赫并非没有缘由,而今枯坐悬天的仙尊七情六欲俱绝,执剑以杀止杀。


秋蝉雪小声说:“前人功过无用,又何来今日?”


“挺好,看来那些经学典籍没白读。”叶兰庭又恢复了那懒洋洋的模样,“他日之因,来日之果,一饮一啄,自有定数。这是刻在法则中的规律,未有身前事,就无后世书。可有些横生枝节是不必要的,衔风叼玉的青鸟,神代消亡前不知哪年哪月对某某所做下再也不会兑现的承诺,以及我。”


叶兰庭语调倏忽沉了下来:“我是你们口中仙尊最似人的部分,不会救世,不悲悯苍生,讥讽嗤笑无谓送死者,不为大义人间献身。是非功过样样都沾,更不是高台上白玉冷瓷塑像,我即我剑。”


我剑无瑕。


她的眉眼是极为锋利的艳,削去鲜活血肉沉静下来时便露出冷彻的骨,花云应从来不认为叶兰庭和仙尊是一个人,哪怕她们都是开在风雪中千百载的梅花,此刻在秋蝉雪眼里叶兰庭却与醉眠卧倒长生碑前的仙尊一致了,听松台千载亘古唯有长风吹拂而过,在这一瞬竟恍与红尘喧嚣重叠。


“所以。”秋蝉雪揪着叶兰庭衣袖,很认真地一字一句询问,“皓月作道心,锈剑称太一。以此身报天地问道无极,我将来也要成为你这样的人吗?”


不必成为我,也无需供奉我。


叶兰庭在心里想,纵她身为天地化灵,说到底又算得了什么呢,瑰丽尘世是芸芸众生的人间,有谁心向秋月平湖清晏四海,风雨飘摇一子落定杀伐转圜筹谋,依旧清白骨,君子身,爱恨是太长久又太易逝的东西,能永不消逝的唯光阴本身。


她开口:“幻戏结束了,我们走吧,小莲花。”


秋蝉雪抬首看向她,与仙尊如出一辙的容颜,令她下意识询问:“我们去哪里呢,回银毓海吗?”


“不。”叶兰庭摇了摇头,“还不到我见她那刻。”


小姑娘茫然地看她:“那现在.....”


她伸手扶住秋蝉雪的肩,俯身近乎絮语般在对方耳畔喃喃,像试图告诫她些什么,又似在与自己对话,口中道:“无论想去任何地方,往前走。”


“听我的,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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