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山雪。

自难忘。

【季花】访鹤声

◎千秋东玄pa,季花微群向生贺。


哪处白鹤游天地。


*


承永十五年宣京倒春寒的尾声,有人冒风雪敲开锦歌楼的门,玄衣鹤氅身佩青锋潇然落拓有仙人之姿。为他开门者披一身青衣莲绣,仰首避开明快出鞘泊雪长剑,抬手攥住锋刃眉眼无波。鲜血顺着霜白剑刃往下流淌,几乎露出像玉的骨来。


“花云应。”


来人高发束鹤冠,眉眼仍似在明雍那般,冷冽风姿却不同前些时日。不过仅一别数月,相对而立竟觉恍若经年。被唤名姓的少女以一种毫不意外的姿态挑眉,分外澄明的碧眸若远山幽潭,落在他被穿透铁链锁扣的腕上,惟余一声空落叹息。


青年被她这种目光看得微恼。尚在书院时诸位同砚皆知,南塘云中郡主风姿卓然,有经卷中清雅潇潇林下之姿,比之纸上所载魏晋风流名士也不遑多让。此刻手无寸铁掌抵白刃,也端立如翡玉松竹修然,肩颈紧绷像哪柄出鞘开刃满弧的刀。


可惜对面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同窗情谊被他愤懑心绪烧得半分也无,径直抽了长剑甩去血珠。花云应将伤口深可见骨的掌心胡乱在襟袖上蹭了两把,再看时连半点破皮也无踪,只剩浅淡白痕。


她当然知道眼前的季家主,曾在书院时的好友季元启,季子亦到底恼火何事。又或者说——在竭斯底里的恨着什么或怨怼谁,然而神情仍是平淡冷漠的。无论说像她身为前熙王世子执念成魔的亲老师也好,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引路人脏心烂肺算计他人的同文会长也罢,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的感情。仿佛昔日友人天锁加身或痛失亲人的苦都不足道,那句傲慢的戏言而今竟一语成谶。


季元启讥讽地笑起来,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


笑谁。


何其有幸,他曾将这样冷血的人引为知己。在像雾气的月光里推心置腹,吹奏一曲他平生最得意的《樊笼雀》。世人称他花家出青莲君子,哪里知道这君子口中一旦吐出甜言蜜语,手里的刀就要准备剖人心肝,他季子亦这次可算见识到了。


季家家主所用文人剑通体削薄而轻,在季元启手中却几乎有种金戈杀伐气。花云应随手撩起颈后乌发,自脊骨中抽出一柄浪纹剔透的长刀,撞上轻薄剑锋威势不减。她有杀意却无杀心,翻腕借力刀锋上挑半寸,敲在那些穿透骨血的锁链上声响伶仃。景朝年轻的云中郡主露出一个似遗憾又讥讽的笑意,干脆利落撤了刀,散作几朵水浪。


季元启却面色阴沉地盯着她,手中一套剑招行云流水般朝花云应袭来,取的都是她身上几处要紧大穴。青云白鹤堕泥便端不住仙人之姿,披着外袍的困倦少女捡了把南塘绸伞,四两拨千斤地将其卸了力。最后一击敲在腕上,长剑登时脱手。


南塘多烟雨,世人大多赋此离愁。而伞又恰巧谐音为散,那人送给她时还纠结半晌,说了句‘你别多心’这没头没尾的话。花云应方才只是随手,她将绘着一泓芙蕖春波绿的伞丢到旁边,想当时嗤笑的寻常话如今看来多讽刺,正所谓天涯殊途。


这伞是宣师兄之前给她买的。不对,现在再见面可能要改口称圣上了。可怜翰林院那群官员一日来连拟两道诏书,谈起民间也更是议论纷纷流言不止。毕竟景朝人说到底大多风雅含蓄,放眼纵观这不尽三百年来,就没出过这么荒唐的笑话!


褪去了往日意气的季元启站在她面前,用一种古井无波的目光看着自己往昔好友,身后翩跹白鹤与浩荡赤日虚影隐现。花云应微笑起来,青莲与绛河天水隐现,她问:“子亦,你我还要打么?”


有道是:「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满目雪冰之上断剑残冢入眼,每一柄被摧毁的兵器都是季元启的琢白石。花云应忽然感到一种快乐,她想:放鹤亭记,果然是很适合他的一篇文章,可惜在明雍时此人上树摸鱼划水睡觉,不知哪日有空按着他把这课补了,再亲自背给我听。


季元启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剑,他知道锦歌楼是他以前史学先生的势力,自然也明白眼前这位花家人与前熙王世子宣望舒私交甚笃。然而也许是过往最后一点少年意气的热血,让他对某些东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分明眼下季花两家合作是最好的利害关系,他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花家人。


他在心里无数次摩挲这个词代表的身份,要来找自己过往最信任的人问明白,至少得讨个说法。


季元启太清楚花复暄是什么玩意,如同他了解花云应是怎样锋利坦荡的刀。但这和他的恨没有多大关系,有时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作为支点,否则他的努力和竭斯底里,不都成为了无谓的笑话?


花家两少主诸位师长都是操纵人心的高手,怎探人欲,如何拿捏,花云应一清二楚。哪怕只学了个皮毛也够季元启喝一壶,自是看得出他为何而来。她隐晦扫了一眼穿透他皮肉骨血的锁链,动了动唇到底是没提这个,主要是没打架的兴趣。


季元启说:“我来问一个交代。”


于是花云应闻言笑起来,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澄澈极了,像含了一泊水的翡翠。南塘花家现任家主确实文韬武略才能惊人,熟人却也知她是个惯没正形的。遂抬眼无谓道:“季家主,我能给你什么交代呢?你我先前虽关系熟稔,也非能代行家族意志。而今各有责任在身,却找我来讨说法......”


“——或者说,你想要我给你怎样的答案?”


她不否认自己抱了看戏心思,毕竟是能在寒江玉统领面前给大景渊亲王鼓掌叫好的乐子人。白鹤堕泥浴火涅槃,多精彩的戏码,花云应就差倒杯茶跟人唠心路历程了,反正她是知情者。好在没人在花家祖祠里放鞭炮,也就没缺德到那份上。


季元启拧着眉不大高兴的看她,他早就习惯了花云应的不说人话,却见对方一捻指结了个形似莲花的印记,登时反应过来。青莲血信!那是花家一脉能自开国屹立至今的根本。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步,潇然云风在涌动间化作纷扬玉絮落下。


滔天满目血色中,他捂住眼睛缓缓蹲下身。殷朱般艳丽的雪与灰色的残烬,花云应太明白如何拿捏一个人,只是在此之前从未将这样残忍的手段用在好友身上。季元启混沌间听到她居高临下的冷漠声线:“你在害怕雪么?你醉心音律的灵感之始,还是敬畏尚未发生的某种可能——哪怕你有朝一日当真奏响了引魂曲,季尧安也不会再回来?”


季元启没有答话,唯有一声哽咽的气音。


花云应并未存了利用他的心思。她毕竟师从玉泽多年,深谙如何用话术引导旁人死心塌地,甘心为其赴刀山火海。可惜她惯以此身为刃,本人才是师长手中最后一把锋利刀,断没有兵器掌控另一件兵器的道理。人不能去驱使另一个人,能驱使人的唯有神明。那金銮座上的,可不是世人朝拜的神?新任尧舜帝王登位,眼见四海将清平。


昔日的白鹤少年攥紧了手中剑,身后无数鹄鸟虚影振翅扑出,他起身窥得满目血色。如果一定要先打过一场才能问到答案,他季元启何曾惧过?


花云应朝他勾唇笑得畅快,萦绕在身边的倥偬风起了啸声,撕碎赤日青空之下的成群白鹤。灵相内斗法一切声息皆无,否则巡察宣京的将士早闯入此地一探究竟,她却因此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甚至还有闲心眯着眼想:宣行之这么多年来步步为营布下棋局,可惜手下却是傻的。杀季尧安是为斩天下清流之心,华清万人空巷恭送太傅棺木一程,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暗斋果然是一群没脑子的犬,不怪道哥哥和还玉升位爬的那么轻松。


花云应真心实意觉得,承永死那么痛快真是便宜他了,也清楚宣行之装模作样召玉泽回宣京是心怀不轨,得候她师兄登位后为兄长正名才是。今晚宫宴终于不再是那步步杀机的鸿门宴,但她必定要和这人一同出席的,所以还得解决眼下事。


“...应是一日看余生。”


她轻声念出这句话,季元启动作猛然一僵。花云应看着他,抬手指了指眼睛,那双看过不尽河山的眼睛。在短暂无声后,她又一次开口:“季家少主,季元启,字子亦。少时不善学,好音律,好爬树,好逗鸟,好美食,好玩乐。反家法,反规制,反常理,反世俗。一夕天地倾,既葬白发。锁陶埙,藏长箫,整衣戴冠。应是一日看余生。”


季元启跪在灵相满目雪冰里,身旁都是血迹斑斑生了锈的断刀残垣,他的剑被不管不顾地丢在一旁。以双手捂脸,嗓音近乎嘶哑的道:“爷爷.....”


花云应似是叹了口气,流淌绛河与青莲风荷化作水痕散去,拉着季元启坐在无人的空寂厅堂里。


“喝口茶。”她给季元启斟了凌晏如赠给她的今春岁贡龙井,旧日西席居然还惦念着她与还玉是南塘人。可惜玉泽才回了宣京还没见她,遂将茶盏撂在人面前,“还要我请你上座吗,季大少爷?”


季元启看向她:“我是不是该问你下毒了没?”


“嗯,下了。”花云应从善如流颔首,毫不走心地信口跟他胡诌,“放了三斤砒霜,两斤鹤顶红。”


“......”


季元启用某种一言难尽的神情看她,被盯着的人却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好吧,好吧。你此番前来宣京寻我,为的到底是什么呢?”


“或我换个问法。”她目光落在锁链上,“你那件付出了极大代价却功败垂成的事...是救下季太傅?”


季元启轻轻应了一声,说:“仅剩残魂。”


花云应指尖缓缓叩着桌面,呼吸间似还有鲜血的铁锈腥气涌起,沧浪分明还插在脊骨里,却有难忍的痛楚幻觉蔓延。那双冰川一样的苍眸在她手里染上血色,就好像浸在大红颜料里的碎裂琉璃珠。春天不会在那一刻降临,只有迟来的奇迹。


她执掌的春意和光阴,都无法为那人带去慰藉。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花云应看向季元启,语气还是很平静,“希望你能将太傅的残魂交给我。”


季元启猛然站了起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至极的神情看她,眼底是自点燃起就再难熄灭的火焰。花云应很熟悉这样的神情,昔年前熙王世子宣望舒生吞光阴蛊,从此流离失所背负满身生死恨与难解仇雠怨。寒江水难平,春色不曾闻。


“...我不知你们花家要做什么。”良久后季元启嘶哑开口,火焰又重被他埋在残烬冷灰下,“但我要送爷爷入祖祠,受百代清流文人敬仰。若来访者为他声名赴往,总不能只有空落落一座衣冠冢。”


“那你以为。”花云应笑道,“宣衍是怎么活的?”


她流丽眉眼遮掩多少风雨,无波神情下覆盖白骨与血泪砌成的阶。现今还留存的世家是兔死狐悲却唇亡齿寒的共生关系,除了前任那个坐在殿宇中能俯瞰四海的位置上的老皇帝,明白自己命途歧路的必死者同病相怜,对彼此总不会太苛刻。


季元启挑起穿过他皮肉钉透骨血的锁链,竟露出一个和往日别无二致的笑,问她:“小爷我如今天锁加身,白鹤入笼,也不过是穷途末路的挣扎?”


“哎,怎能如此说呢。”花云应老神在在,“昔年我劝玉老师顺其自然,你猜他是拿什么回答我的?”


她说:“困兽犹斗。”


“也许你不记得了,以前还在明雍时,你劝我出笼去看看。”花云应把玩着手里茶杯,像在鉴赏什么稀世珍宝,嘴上却片刻没停,“当时我就觉得,你一被剪了羽的鹤来劝我一只鸿鹄,是不是有点太没道理了?明明相熟之人里,最飞不起来的......”


季元启恍然似的接话:“是我啊。”


花云应拿金勺打了香篆,用指尖一簇青莲火将其点燃,心平气和道:“你在留在华清三月之久,事物繁多,不知宣家皇室巨变。一朝入京便找我兴师问罪,一点也不好奇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想过。”季元启沉默半晌,坦诚与她讲,“但我身为季家现任家主,凡事当以季家为先。若因一时好奇探查引来麻烦,不就违背了爷爷的遗愿吗?”


“少来。”花云应毫不留情,“你的麻烦还少吗?”


季元启苦笑:“你说得对,但这次......”


“有什么不一样的?”花云应自在接话,“这泱泱景朝三百年来,金銮殿那个位置还不是他们宣家人轮着坐,说到底能者居之罢了。玉老师只想真相昭雪,对那个位置没兴趣。宣行之筹谋多年,可惜没算到我,功败垂成。宣衍一死人,活着也得给我说死了,怎么夺位?昭阳殿下是平边定疆的长枪,安居一隅是会生锈的。所以算来数去......”


“还是宣望钧最合适?”季元启失语,“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局势,但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模样的。”


花云应说:“季大少爷,你觉得这是能问的吗?”


“这话说出去我八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季元启顺嘴接话倒是溜,这时身上又有几分他昔日常见的少年气了,“但你们花家人,不敬天子,不畏鬼神。秋后算账罪证一箩筐都不带想遮掩一下——别看我,这是季家经卷里收整出来的,已经烧了。”


花云应啧啧称奇:“碧水楼很需要你这种人才。”


饶是季元启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话,花云应噎人骂架嘴上功夫堪称一流,传闻能把死人气活。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他更知眼前人从不把话说全,爷爷到底有一线转圜生机。因着这样连月阴云下难得的好事,季家主的心态也轻松起来了。


他依旧是季太傅眼中将要扶摇的青云之鹤。


而不是骨血被天锁穿过钉透,背上承着几百年来循环往复的阴影,最终被牢牢锁在季家这个庞然大物身上的,哀哀鸣叫的一只即将濒死的白鹤。


他不该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宣行之筹谋多年一朝行差踏错,所有野心算计功败垂成,然而死去的人不能再回来。宣衍和季尧安这两人花云应尚还能救,可那些碧水咆哮中不甘的冤魂和熙王府旧人,为明大义昭天理前赴后继飞蛾扑火焚身在所不惜的人,又如何自处呢?


她想起自己和还玉曾跟弋兰天聊笑,既没吃古董锅手边也没酒壶,煮了一壶帮众眼里附庸风雅的茶在穷奇会领地对坐,玩闹似的喊他师兄。后来回了宣京去大理寺随少卿实习,忽然想是不是本也曾有机会这么唤一次他。又或者,玉老师也调侃过若他是花家人,莫不是你二人兄长了?花云应懒散对答,说那你倒不如入学明雍当我师兄。


——就是可怜院长,或说宣行之,要受点磋磨了。


当然这点磋磨都谈不上活该,毕竟他害死的那么多人都还在地下等他,想必是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的。景朝世家这一支蛰伏了太多年,明面上又风雨飘摇纷争不断,落在皇室眼里可不就是俯首称臣甘心效犬马之劳的意味。然而翱翔九天的凤凰看不上阿叟奉承的人,紫微帝王命的麒麟也注定登上那个位置。死去的黑龙只是沉眠,再睁眼时便是天翻地覆雷光惊九州,继往百代千秋。


“所以。”季元启跟着叹气,做出一副担心忧虑的模样,“小爷我不过在华清呆了三个月,也不是什么大梦三百年吧。怎么一收到信就告诉我新帝已登位,还不是那老皇帝正儿八经的继承人嫡长公主昭阳殿下,而是和你我那同病相怜明雍都没能安稳毕业的好师兄宣望钧?别说你没参与其中。”


季元启这话说的倒是不假。华清季家向来是文人清流之首,尽然他与花复暄相识多年,却也没掺合进几分那诡谲云波里。但他总归和花家人交情不浅,深谙眼前这位是怎样没良心的德行,也明了些被江水吞没的往事。而今他体会过因奸贼狗官痛失血亲的苦,更不会信花云应什么都不做。


“好吧。我承认你说对了,果然还是季大少爷了解我。”花云应丝毫没有被戳破的慌乱,语气依旧很是悠闲自在,“很多年前——要追溯到明雍地宫大火案,唯有玉老师一人存活那时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开始怀疑宣行之,你用这副表情看我做甚?”


“...我第一次知道花亦山神还会管这些闲事。”


季元启多少了解过当年那些往事,然而当年昌宗下鹿河建明雍之前,风舞雩作为花亦山神就存在了。只是后来受到龙脉文气的影响,所执权柄更盛也未尝不是好事,惯来爱冷眼旁观世人。她庇护气运又不是保佑学子,选择救玉泽就更稀奇。


“早都过去了,理由不重要。”花云应又喝了口茶润嗓子,接着话头继续往下说,“你应当知道我哥离家失踪八年是去做什么了。熙王是被真正通敌之人诬陷不假,可当年承永把所有血亲同胞赶尽杀绝,独留宣行之就很奇怪。陈司业讲当年事也仅是他一面之词,所以...我直接找了宣衍求证。”


当年之事花云应一手主导,被卷进去的人不止先太子与大公主,还有明雍的仪礼先生未央,甚至连同文行都被波及一二。季家那时虽算不得明哲保身,但清流不与泥沙同入江海,季元启虽得了风声却不知全貌,现在也只能听当事人复述了。


“所以你救他,是为了留证据?”季元启又用那种与往日不同的沉冷目光看她了,“如果你真的能救下我爷爷,我...整个季家欠你一份天大的恩情。”


花云应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像疑惑里又带了几分笃定,她道:“季太傅一生为人清正,文人风骨卓然,当是我辈典范。你从前不知我道心,后剔骨三千刀又独行遍景域,还未及告知你。我所求乃万灵众愿,崇为信念舍身之先人,亦敬后来开万世者。哪怕我不与你相识,未抱了同季家交好的心,执香长生灯前叩问本心,也是要救的。”


“崇高者不该蒙冤。”她说,“我非为你一人。”


她说话时的神情坦坦荡荡,将自己比做刀的人是决不会动情的。那被锁链束缚的白鹤已困在樊笼太久,也该有惊世一刀劈碎金石了。鸿鹄不会禁锢于哪一处梦里荷香,雪也不该成为谁的梦魇。


“王谢灭门旧怨,东宫太子案,熙王案,婚宴投毒案,季家谋反案......”花云应将触目惊心的大案一桩桩给季元启数过去,最终盖棺定论,“宣行之这些年干的事太多了,一片羽毛落进水里就会留下痕迹。哪怕如今处理的再干净,只要发生过就有迹可循。跑不掉的,也不可能让他就这么洗清。”


季元启反应过来,毛骨悚然道:“等会,你...!”


“朝过去借证据,但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在光阴的河中。你想说这个,对吗?”花云应这时看他的神情忽然又很平静了,“我时常在想天道给予我这双人人艳羡的眼睛,到底是不是为了折磨我。然或许命数当真一饮一啄自有定数罢,我痛苦的根源恰也是最清晰的锚点,仿佛我生来就在等这一刻。”


她八风不动地温和道:“待所有愤懑不平的火焰点燃这片河山,新的秩序伴随尧舜帝王降临。将厘清景朝腐朽脓水烂疮,会有百代万世四海清平。”


“所以。”季元启舌根发苦,“宣望钧是你们在暗中选定的人?你那些筹谋,他本人知道这一切吗?”


“季元启。”花云应用叹息般的目光看他,“景朝世家以人族身份自居太久,到头来皆成笼中鹤,壑中蛟,穴中猛虎,池中青莲。然而灵相所定的命数就是命数,不会因你我想和不想而改变。我以为,我曾以为,你在看到那些雪中断刀残剑的那一日,就该明了这一切。如此循环往复的阴影。”


“所以小爷我上树捉鸡,下河摸鱼,醉心音律,不学无术。”季元启轻声接过她的话,“非读经典三百卷,不知多少州府民生。本以为如此...。可惜闲居避世也未必自在,乱世中哪有人吹箫鼓瑟。”


“大漠西凉曲,沙场有战歌。”花云应不紧不慢接着话头往下说,“短短三月,一切尘埃落定,拍案定章。殊不知背后是数十年的心血苦恨,我曾给我那在做人一道上颇为不成器的亲老师抄过几卷佛经,后来又觉无益。神佛若闻,你我,他与兄长,还有无数冤魂,种种前因,怎会沦落至此。”


“那我还不如给自己的长明灯上柱香管用。”


花云应从不避讳谈起生死,无谓世人一生,蜉蝣短命。愁苦便嘘叹呜呼哉,快意当浮一大白,棋盘上落子无悔。师长教给她的,仅此而已。被锁在匣子里的美玉,凤凰所衔被折断的梅花,乃至寒江不休的东流碧水,南塘长开不败的青莲,都是可以被拿捏的棋。信神佛无用,焉知那棋子何时不会被星火崩碎,飞溅的裂片也划伤操纵者?


“你是想说,这种种苦恨前因.....”季元启语调轻缓与她道,“早有多少枷锁,最终造就今日之局?”


“听过释家八苦么?”花云应反问,“生老病死你我不言道,所谓爱别离,又有怨憎会,最终俱来称一句求不得。大喜大悲仇雠怨怼都是毒,至此人心幽微难堪误。贪欲和崇高交织的网,怎挣脱。”


季元启也许是这段时间压抑狠了,此刻问了一个堪称大逆不道的问题:“那你又怎么确定,如今新登位的尧舜帝王,是能开一代四海清平的明君?”


花云应笑起来,对他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双带给她无数痛苦的眼,像是鲠在喉咙里刺及心脉的刀,将她推向命中既定的绝路。它清晰明了的告知花云应,她只是为那一刻而活的,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意义。南塘那些毓秀风物,潋滟不尽的山光水色,寒江的东流碧水,宣京的白雪朱墙,乃至大千世界奇绝盛景,从来都与她无关。


花家人可能都有千金重的反骨,南国公花忱与前熙王世子宣望舒谋逆,郡主剔骨,世子剐心。就算将自己锻成无鞘刀,也绝不臣于这荒谬世道。


——如此一来,她的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信念在前,立场如何,从来不重要。所以效忠于谁,皇室如何,自也不必评判。她要的是苍生同存与海晏河清,为此,杀谁,留谁,算计谁,与谁同盟,皆是无足轻重的棋。只要能达到目的。


聊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季元启来时身后天晚欲青,眼下已坠入一片孔雀蓝的海,正是月挂梢头,星垂平野的时刻。花云应见最后一丝暮色熔炼成金,撞入黛色里翻卷成薄冰下的秋霞海泊,很难不令人想起少卿的眼。


好吧,好吧。


她悠然地想:谁又不是求一线天光的人呢?


季家主来宣京并不全为找她秋后算账,那么偌大一个季家他才刚接手几月,想来忙的脚不沾地都算轻的。然而天子暴毙新皇继位当日禅让给同宗胞弟这种事,无论再怎么荒唐面上也不能显。不然景朝三百年载史夭折于此不说,后世那是要被撰笔者唾沫星子横飞操着笔杆子戳脊梁骨骂的。


当然,生前事,身后名。


能成就高位者无一在意旁人品头论足,花云应在心中戏谑云心先生这三朝元老真是前无古人,可能后也未必有来者了。这心里话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倒不是怕被参一本掉了脑袋——她到现在还喊宣望钧师兄呢,只是不想再被旧日西席罚抄了。


前三月宸景帝雷厉风行削爵加官,搞得满朝上下无一不自视往日行事有无错漏,今晚又在皇宫里办夜宴酬有功之臣。这一套操作下来,花云应就知道棒子打完该给甜枣了。今晚这一场虽算不得鸿门宴,也少不了费心力听众位文官口舌相争。


楚家一朝得势,威武候走路都带风。花云应颇为头疼的按着额角,玉老师先前不肯归京是因承永非人,渊王待瓮中捉鳖,她先斩后奏把宣师兄推上了位。虽然按计划确实如此,但叶军师的手记里说此事莫能急,实在要缓步而行。反观她三月来出谋划策,手段铁血无情,一朝肃清暗斋重整景域,碧水军差点没以为她投诚了朝廷来攻城。


其实要是没季元启这一遭,她确实同意且支持兄长和玉老师的计划,然而被斩的可是季太傅。天下清流之首,百代文人先师。花云应不否认自己有利用舆论的心,可尽然上位者会在蝼蚁聚集的浪潮中动摇,只要并非啃穿巨木根系,尚有一线喘息之机,高庙堂朱衣紫袍者哪管你民愤怨反。


可她不甘心,花云应不甘心。


那样鹤身文骨的真君子,还玉舍得剐出自己心头血去救的人,宣行之怎么敢为一个皇位就对季尧安下手?她想承永多活在世上一日是恩赐,挑个吉日把这俩都送下黄泉吧。虽冥府非有,更无十八层地狱和畜生道等他们,死的也不会太痛快。


又何止一个季尧安?


花云应缓缓阖上眼,忆起寒江山外雨,苍阳金粉雪,碧水东流的苦恨,璇玑星斗之幽微。小楼一夜听春雨,雾色隐山青,也吞没血腥气。玉泽的乱雪剑折了多年,数载黄粱大梦来,惟有锈铁傍身。她手中沧浪刀尖对准亲老师咽喉,芙蓉眉眼间皆是疲惫倦意,说:“剑在人在,您的剑呢?”


玉泽笑起来,语调轻慢地反问:“你的剑呢?”


此刻本该身在南塘,晴日泛舟湖上,与旁人一同采莲的郡主望他。那是双含了泊翡翠似的眼,与他因仇雠而仅剩冰冷恨意的青灰不同,看起来太年轻,也实在过于纯粹。玉泽总觉得她和花复暄不该掺和进这些事的,花忱不依不饶便罢了,尚还未被雕刀落笔的美玉,不应被谁浸在鲜血里。


“我不做君子。”


他眼中哪怕离经叛道肆意妄为,也至少遵循世人眼中定规的学生笑起来,像青锋瞬息劈开封冻江流般锐利,俯下身一字一句道:“我执杀人刀。”


玉泽几乎生出一种惶然来,他少时流离,一路逃亡,刃下亡魂不计其数。也曾满身鲜血,青衣上重叠的是干涸又湿润的暗红。清骨嶙峋,形容狼狈,伤口累累,躺在檐上遥望孤月,与花忱对酒不当歌。在对方半醉半醒的描述中,那是他舍命也要护住的人。于是纵他见过花云应如何疯癫肆意,花复暄怎般布局黑白,都是两株翡玉里尚未盛放的青莲。他若让污血流进水中,岂不有愧?


可惜花云应是个无情无义的,也懒得猜师长满身仇雠中难得拭净黏腻污血的上心。她既以此身为刀作寒江碧水楼最锋利的底牌,早做好手中屠戮无数的准备。玉泽劝不动,花忱不好说,也便如此不清不楚过了很多年,直至春风吹彻的来日。


花云应生了一副典型的水乡样貌,远山黛眉,眼含横波,春面泛桃红。世人皆知南塘毓秀风物养人,唱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让人深觉流连忘返。她年幼时见过熙王妃一面,吴侬软语给她唱了小调。后来种种过往不堪回首,皆成了她亲老师经年梦魇,也就不再讲南塘话了。


她忽然觉得有一张网将所有人缚住了,他们是要被缢死在深海流波中的水鬼。元南国公和宸王夫妇,熙王一家,先太子宣衍,太傅季尧安,都是被推上绞刑架折断颈骨摔死的祭品。昔日的季元启,季少主,如今的季子亦,季家主。他与曾流离失所四海为家的宣望舒,太子急病死于东宫未能见他一面的宣照何其相似,她又有什么不同?


季元启端起茶面无表情地倒入香炉,唯见渺渺青烟一线升起,他不知这炉里香的来历,花云应却是知道的。玉泽身上沉疴旧疾太多,还把能醉仙人的解春愁当镇痛药跟水一样喝,身边人实在怕他大仇未报之前就死了。于是月怜特意寻来千金的秘方调了这剂炉香,入梦前点燃便能见故人。


清醒着点却无甚效用,不过更易想起往事罢了。


其实谁都知道吊着他的行为不太好,但平心而论花云应还不想看到一个没了统领之后方寸大乱的碧水楼。诚然花忱作为军师很有威信,但碧水军的主心骨从来都是玉泽,他们效忠的熙王的那位惊才绝艳的后人。可惜甚少有人能看出他剑意里的行将就木,没有枯木逢春,也并非向死而生。


如同望着季尧安死在他一步之遥外的季元启。


同病相怜,同病相怜。


花云应手指按在天水茶盏上,苍白指尖被烫出微微一点血色。锦歌楼今日闭门谢客,月怜说她带着小月灵去寻一味药材制香。楼上有陈设布巧的暗室供人来往,然而她就这么和季元启坦坦荡荡坐在一楼的厅堂里。像最开始一切浪潮皆在水下涌动,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前,一起听戏的时候。


想来早在那一刻,阴影已显露出端倪。


说书人惊堂拍案敲碎了多少醉倒梦中,季元启顺着花云应的目光望向戏台,心下便了然她此刻在想什么。檐边银铃被风雪拂过,发出数声伶仃至极的脆响,泠然惊碎一袖青雾月光。楼外车马已至三刻有余,哪怕他二人与当今天子是旧识,也不能误了时辰,违了规矩,这是驳面子的大事。


车马碾过宣京朱雀街上雪泥,花云应松指放下挑起的竹帘隔开冷风,厢内唯亮着一盏明灯。弥漫开的香松木气味泊远,落在眼尾红痕处擦出一抹近乎温软的缱绻,她此刻又不像是刀了。皇宫中不得剑履入殿,季元启坐在她对面,两手空空。


花云应自打见到他那一面起,就知季家家主身边不可能没有记史。所以他并非来找自己秋后算账的,而是抛开家主身份,封号名姓,作为总角之交来问一个答案。当然,空卷会被一零一写上什么不顾仪礼,行事肆意的内容,谁都没有在意。


谁人不知季家元启少主向来荒唐,又有谁没听说云中郡主寒江一战成名。众人未曾宣之于口的心知肚明的隐秘,在意它有什么用呢。反正这虚假的繁荣和乐尚未崩碎,花云应也乐得陪他们演。


伴随着轻轻一声,车马停在朱红高墙前。厢门被人打开,花云应起身走了下来。不顾侍从看她一身单薄青衣,赶忙惊慌失措地递来大氅,顺手牵羊提走了灯,对季家主举了举,回眸嫣然一笑。


温光泼在雪里,像散了满地碎银。


一零一终于见到元启家主,手上运笔如飞,口中念念有词。花云应觉得言千晓索性干脆跟季家合作,借三两记史口述话本内容,保准比他自己写的快。不过这念头想想也罢,到时等太傅知道这事,魂还没融利索,就得举着家法抽自己孙子。


花云应和季元启平生最怕唠叨,混迹在百官之中还算从容的入了席。季花两家檀案相对,季元启独自一人鹤衣玄袍列席于前,身边放了从花云应那拿走的灯。一零一自以为偷偷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运笔如飞。她只消晃神片刻,眼前多了只白玉杯。侧首见兄长耳边殷红珠玉似血,摇碎止息了哪场金戈铁马,将寒江水扼在咽喉处截流。


“小妹。”花忱说,“御贡的荔枝酿,尝尝?”


花云应觉得这语气不像在让她喝酒,倒更像是叶军师想把她直接送走。但见杯中酒液澄清,甜香馥郁不输解春愁,也知这是哪般上好美醑佳酿。


宣京气候不同蜀中,荔枝快马加鞭送来难存,这甜膏贵价千金,有时是拿钱都买不到的玩意。她却懒得思考更多,借端杯动作看向蜀中楚家那一席。武威候不出意料满面春风,全然不见得知长公主归京继位那日的神情,简直堪称面无人色。


真该画出来给其他人看一眼。


花复暄显然猜到自家阿姐在想什么,凑近前来在她耳畔道:“现在前宸王一脉得意的紧呢,哪有画师敢在这时候讨不痛快,不若我们两个自己画?”


花云应指腹擦过素彩瓷上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前这一出戏比前日还精彩,她左右先看得痛快了再说。有承永通敌,渊王下狱在前,威武候都只能算个添头。最大的笑话要数当今天子堂兄与现南国公蓄意谋反,居然还复了熙王之位。


她看向列前一袭青衣,袖上玉昙清白瘦骨,端得好一番风姿神彻,却依旧是独坐。牵涉旧事者基本再无亲近之人,都死在了这场由贪欲引起的漩涡里。龙座冰冷,执掌权力者得不到好下场,她算不算对师兄恩将仇报?毕竟要实现抱负也有很多路。但抛开种种爱恨筹谋,机锋算计暂不谈。


她亲老师这前半生,也算传奇。


少时快意试剑春风打马红袖招,后来一朝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隐忍蛰伏多年为亲眷袍泽昭雪明冤复仇。回首多年碧水波澜,依旧两袖清骨冷魂风姿绰然。可惜这样人人艳羡的经历,对当事者来说却是苦海恨,杯中鸩,此身仇,他怎能不怨?


他本该是明如晴月的熙王世子,杯酒吞雪冰,眼见惊鸿客,俯仰百川秋。纵目遥望无故人,因为亲朋皆在身边。当天潢贵胄,年少意气轻狂,银鞍白马最是招摇。会在明雍结识他的挚友,花家如今沉浸于黑暗中的碧荷叶,而非十二年黄粱。


故人一个也不回头。


花云应慢吞吞抿了一口杯中酒,听到身后花忱磨牙的哼笑声:“小妹,可算让为兄捉着了不是?真言草晒干磨碎后无色无味,最适合佐酒,对吧。”


她看了一眼场上舞姿清艳的美人,当今帝王不喜骄奢淫逸,爱的也都是高雅之调,所以今天这演出格外合花云应口味。然而她知道,眼下这事不解决,今晚别想安生了。遂从容开口:“哥,就算背后没有我推波助澜,眼下这局面也是注定不会改变的事实。既如此,负隅顽抗有什么意义呢?”


“那不一样。”花忱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是不一样的,小妹。我和望舒自有筹谋,如今眼下这局算是阴差阳错,若你一朝行事谬误,后果难料。”


花云应说:“所以你在怪我吗?哥哥。”


“当然不是。”花忱当即道,“可小妹,你为这双眼眸所苦多年,和自己争斗不休十七年。你压抑因它而起的欲与恶念,为我二人一朝前功尽溃,不得不顺从了所谓命数的安排。而你曾与我说,谁人逼你至绝路,偏不如它所愿,命与运亦如此。”


“但是,哥哥。”花云应露出微笑,青雾远山碧眸中神色莫测,“你焉知,我这么多年的殊死相博,不是在等待这一刻呢?我最通此间众生命数,也最不肯承认它存在,只静候咬断它咽喉那一刻。”


“将注定会发生的事提前。”她撂下茶杯,明如翡玉的眼里写满笑意,“又何尝不是一种反抗呢?”


花忱望着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小妹,恍然惊觉她已经不是记忆中那朵需要呵护的青莲。就像花复暄回到南塘见他的时候,面色苍白,依然笑得癫狂,哪有半分世人口中君子骨。可看起来却依旧恣意张扬,从头到脚写满轻狂无极,哪怕钉透一身骨再剐心,那也是他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他说:就当和季二同甘共苦了。


花云应觉得季元启听了这话想必很感动,可惜今日夜宴百官列席朝见天子,他也是要恪守仪礼不敢乱动的。她打量着周围一片缟素,承永死的不光彩,宣行之走的也未必体面,然该有的流程还是要走。新帝上位宣布国丧三月,亲写悼文以表对先帝明君时期的怀思,直至今朝才重开宴邀。


真是辛苦宣师兄了。


她是说,得编那么一长段话。


花忱把玩着手中的莲叶珏,忽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想起暗斋,想起碧水楼,想起璇玑涯,想起南塘,又想起寒江,和用来处理公务的案上没写完的手札。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他们收拾好一切痕迹,而朝廷,或说宣望钧也没有派人来查渊王之变里最可疑的寒江府,为了谁,不言而喻。


然这只是众人能看到的结局。


承永与渊王一事尚能理解几分,可宣照继位当天禅让的举动必留下千古骂名。权力更迭在那群成了精的老狐狸手里本该能被玩出花来,却都像是默许一般竟无人下场。这背后必然有一位比宣行之隐藏更深的操盘手,但花忱不愿这么形容自己的妹妹,只觉痛苦和悲哀。曾说哪怕跪着在泥水里往上爬,也绝不做金楼玉阙里傀儡的小妹,到最后也变成玩弄人心,操控他人的执棋者了么?


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在乱世中当十恶不赦之人,总比当圣人英雄活得久。他心中的悲哀和庆幸并生交杂,又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导火索。


是了。


若非渊王太过急迫想要摄政,指使暗斋对季家和太傅下手,想必如今还能多活一段时间。他的小妹和小弟向来是睚眦必报的人,怀月尚能一刀劈碎这局下了十几年的棋,只披了张君子皮的还玉又怎会无所作为。花忱抿唇,想起前些时日花复暄回南塘时的场面,白龙几乎是砸进了南国公府的金泥冷池里,化作人身的少年身上却无伤痕。


他一直清楚自家弟妹看似混不吝,其实底线如同逆鳞细羽般不可触碰。他们未必会为一个至交好友季元启动辄改变计划,但在想到两人所修之道后,花忱又立刻理解了这样的选择。相比于筹谋被破坏的恼怒,他更多感到的是讶然。毕竟布局者也总有黄雀在后,失败在最开始那一两年都是常事,他和望舒总是一身血,狼狈地躲在角落。


惟有这次不存在试错的机会。


皇权更迭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大事,除非统治崩碎,不然极少有外人能插手。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他以前戏言望舒行事太剑走偏锋,那是刻进骨子里的锋锐意气。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他自己家里这两位,才是最不干人事的。


“诸位爱卿——”


宣望钧朝宴厅里遥遥举杯,却是侧身看向了事不关己的花云应,继而说道:“云中郡主,品行贤良淑德,有惊世之才,行不世之功,朕敬你一杯。”


忽然被点名的花云应叹了口气,她哪能不知自己的好师兄在想什么。这三月来剔去腐肉的敛锋刀照了光,于是映出明晃晃的寒锋冷影,令人为之心惊。满座宾客百官相觑,皆哗然一时,又不敢出言说甚,半晌后连私语也弱下来。而列席于南塘花家之案的郡主起身,便朝帝王拢袖作揖行了礼,执杯仰颈饮尽酒,道:“云中谢陛下恩典。”


宣望钧捏着酒杯的手指几近发白,他是公允贤明的一国之君,明白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然而有些时候懂得和体悟永远不搭边,花云应这个被当成布景摆设暗喻的尚没感觉如何,陛下本人倒是先纠结起来了。只是掩饰的非常好,没人看见。


放过那只酒杯吧,它快被你捏碎了,师兄。


花云应自认她有不可触碰的底线,但说来着实没什么德行。宣行之可以劝张爻兵去死,却没法道德绑架冷眼旁观的她。眼下对场中因帝王面色而略微凝滞的气氛视而不见,也懒得想待会的事。


好在场内众人都是看眼色的高手,确定帝王未曾为谁动怒后,便恢复了原先的舞乐升平。花复暄拢着大氅坐在花云应身旁,苍白面容几乎与他披散长发同色。他咳了两声,才道:“阿姐,我离开华清时太仓促,季二今天是去找你兴师问罪了?”


花云应答非所问:“他甩开记史来的。”


花复暄作出了和她先前一致的判断,亏空心血后的病体令他往大氅里缩了缩,乖乖哦了一声点头说:“其实我也有愧。华清季家上下因我青莲君子之名礼遇我,此番事急从权,虽为救人,却也不该与他不告而别。也因如此,导致了如今局面。”


花忱脸色实在称不上太好,看起来比主位上的宣望钧还想砸酒杯。小妹剔骨,小弟剐心,这俩还筹谋着想怎么周全点?难不成他们还敢有下次?


今日这场夜宴已行至酣时,他却冷着脸心情不怎么愉快,直到宣望钧唤了玉泽的名。花忱下意识抬头去看自己挚友,见一袭青衫风骨旧,盅里皎月也斑驳褪色,是借由光阴织就的锦绣苍凉,自他衣角再爬到袖口,开成了被血洗过仍是无瑕的昙花。它曾被沧浪打碎成片,也削破不知多少金铁甲胄,夺过几许冤魂性命,浸泡在温热粘稠的血里。而今兵戈尽数藏锋敛鞘,在殿里灯盏下温如明玉,仿佛放眼这泱泱大景,不会再有黑夜。


花云应撂下酒觞直起身,背影看起来有些过分清瘦,却是一柄满弧的翡玉刀。青莲作刃,霜雪锻锋,是那人退无可退时引颈就戮的利器。不会有人重写一阙钗头凤,她鬓边珠花溅碎风霜。从此金钗上凤首衔明珠,都是随手拿来杀人的物件。


帝王赐剑,臣子躬身受授。


玉泽一撩衣摆跪在宣望钧面前,垂首时想起的是十二年前的明月,还是满庭散落如星的金桂。笔触稚嫩的旧帛画,游人宾宴上的荷花酥。随碧水东流逝去的心血,小王爷一手惊艳四座的快剑。


宣望钧年幼时接过属于他的龙纹剑穗时,是不是也被这样或明或暗毫不收敛的目光打量过?他每次用起那套剑法时又在想什么?玉泽不得不承认望之在剑之一道上天赋颇高,然而用剑者并非掌控剑,他与自己不同。他无需孤注一掷,也不必以此身为锋斩开荒芜人间,向某某讨一个公道。


他听到宣望钧颤抖的声音:“兄长.....”


于是玉泽终于露出一个笑,抬手按在眼前人已不再单薄的肩头,被这位年轻的帝王扶起身,奇异语调中半是无奈半慨叹:“我的望之,长大了。”


宣望舒却永远死在了过往的碧水烟涛中。


皎月一身清白落拓骨缚上锁链,又在经年累月中锈去,化成触目惊心的红痕。花复暄侧首枕在花云应肩上,苍眸倒映云空之外一片虚无。他想起自己所见过如刀锋般的金色眼睛,又想到那样意气风发的神采,秋水尚未被封进匣里不见天日。


他后来抱着算盘在文老师面前对账,恰见观星楼外三千颗疏星渡河汉。于是那白衣的儒雅先生在星图上又画了几笔,笑问他今日这场天文课感受如何。花复暄在熟人面前向来是个混不吝的,又还没学会日后那套坑蒙拐骗的仙风道骨,一边记数一边头也不抬的说:“如果真能看出命轨,承永多少年前就该诛了花家,司天监都干坐吃闲饭的么?当然——不排除是那群欺世盗名的废物菜。”


文司宥也不恼,仍笑着说:“为师之问非为此。”


好吧,好吧。


花复暄正色,抱着算盘坐起来,不再像没骨头一般陷在软枕绫绸里。他抓了案上闲来无事用于赌越阳传统把戏步步高升的骰子,喂鱼一样撒在地上发出磕碰声,咕噜咕噜滚了几下,便停住了。


——正好落在文司宥铺在地上的星图标位。


“这命数走向.....”于是某位同文会长笑起来,“白鹤青云,扶摇堕泥,居然是死生劫...有点意思。”


把账本抛开的某人抱着算盘倒了回去,与霜雪同色的白发流水般铺展开,倦怠似的阖上眼。他松开另一只自始至终微拢成握的手,一片鹤羽自他指缝飘落,又散成幻术解开后的烟尘。花复暄顺嘴道:“您就别抢秋谷主的饭碗了,季二...我们这些人也非懵懂命途如何,只是不知会应在何处。”


当时无心谶言,未料想竟应在了这处。


季元启鹤衣玄袍端坐案前,有小侍为他复换了一壶新酿,他颔首以谢后便自顾自斟饮起来。花复暄久观无言,抬指碰了下怀中玉桃花,听得耳畔传来哪声沉沉叹息,极轻气流抚过面颊。他攥紧花云应比自己一个病人还凉的指,像握住不知宣京哪个严冬的雪冰,指腹揉搓间和缓化开冷意。


花云应任由他施为,双手被锢也不挣扎,目光落在歌舞升平的厅堂中。她既有云中郡主这一封号在身,与赴过的大小宴会也不少。琼林宴,烧尾宴,九和宴,春朝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期间刀光剑影明枪暗箭不少,季大少爷通常是坐在一边品评主人家膳房掌勺的角色,毕竟有长辈一力护在前,自是肆无忌惮。然今朝夜宴,他喝了不知几壶酒,菜色没动几筷子,要说他是看宣师兄眼色花云应绝不信,倒有些借酒消愁的意味。


可惜借酒消愁,愁更愁啊。


堂下有喝高了的世家子弟醉眼朦胧,家中各类见不得人的进账处处被季家掣肘,一时忘了长辈的耳提面命恶向胆边生。他扬声道:“某听闻季家主年少有才,最擅音律。不知今日夜宴为庆贺犒劳百官而设,我等可否有幸得以一闻天上仙宫乐?”


在场与季元启相熟者面色冷了下来,而更多人眼中浮现的是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花忱捏着半杯没喝完的酒,觉着自己要不还是别喝了,哪天得空约望舒对酌吧。这顿饭吃得他未在局中,更胜似其中者,连看客身份都没捞着,光顾无语了。


花云应的想法很简单:要不让太医给你治一下?


宣望钧面色也不大好,虽说季尧安一事与他全然无关,他却也是最终既得利益者。于情于理他都对季元启,对季家有愧。且他并非冷酷无情手段铁血的帝王,抛开利益君臣不谈一二,这番话也有些太逾矩了,又将宣家皇室的面子置于何地?


花复暄松开自家阿姐的手,给她换了一盏清茶捧着啜饮,听得满场唯有呼啸风声。季元启缓慢起身略有些踉跄不稳,袖中滑出两节玉石,落在地上响过数声。众人方能看清,那是支断裂的萧。


季家少主命器游凰的残骸。


季元启没理会,他垂下眼帘随手一抓,霜雪和着风化作一支长萧。青年着羽衣,披鹤氅,当真有仙人之姿。萧抵唇边,曲音淙淙如飞崖溅水,珠玉落纸成颂,不必再提笔书甚,便是令人拍案叫绝的文章。江声烟涛如流,和苦酒入喉,多少年恨难销,怎平心愤。不过白鹤八万里御风同游。


花云应想起在明雍见到他时那一面,那样翩跹自由的存在,春风也为之动容。少年坐花间,一曲萧音搅碎青蓝,云空吹彻长风过万里河山,洒脱恣意,明快无极,被剪了羽的鹤仍执意啄开金石锁链振翅而飞。而今酒泼青山,月悬沧流,上下求索不得解,何来千年万年长,惟余一片荒芜。


萧音曲调越发悲凉疏狂,声里沙场金戈几乎逸散出杀气,他仇雠愤懑皆汇于一曲中。百官初也被镇住鸦雀无声,回过神后不免交头接耳私语,但见天子表情未变,又有些拿不准注意。然而那调子已吹至尾声,乐曲一浪高过一浪,让人想起望帝身化杜鹃啼血的传说,那悲鸣何尝不是质问?


收尾最后一声破了音,乐声戛然而止。


凄冷夜风呼啸过松香高殿,季元启抬头看向不知哪处,松手瞬间长萧落地砸成晶莹碎片,一片坠入白玉杯中倒下,于是清澈醇酒顺案潺潺流淌。


满座皆寂。


宣望钧本身是不太生气的,但他作为帝王知何时应当‘冲冠一怒’,否则世家百官众心难服。景朝如今正是需得休养生息的时候,若再有朱门显贵纷争生事,有多少平民不一定能捱过这场倒春寒。


好在花云应反应着实快,上前两步跟她亲老师似的一跪,扬声道:“陛下息怒!我同季家主总角之交,数年情谊,以我名担保他绝无驳斥皇家天颜之二心!今百官在前,诸位世家同僚列席,也当知季家何如,当是一时多饮而醉,请陛下再思!”


这场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惜花家站队宸王一朝得势,再不是先前将快没落的世家,眼下一时无人出面。花云应这番说辞谁都听得出真假,然朝中官员都懂什么叫顺势而为保全自身。三朝元老内阁首辅是她旧日西席,清流之首的季太傅因着罪渊王污蔑而误斩,哪有人敢站出来说话呢?


宣望钧一颔首,准了她带人离开麟德殿。


青衣博带的少女起身一拂袖,行止间身形落拓清雅潇然,哪有半分传言里的凶残无状。宣照抬眼看向花云应,涂着艳丽丹蔻的指甲轻击桌案,额间红玛瑙似血。一干人等噤声不敢多言,这继位当天将皇位禅让的长公主太过疯癫,天枢军又唯她听命是从,她要对云中郡主做什么,在场人恐怕是都拦不住。这一刻,所有人心里打起了鼓。


花云应却是老神在在的很,旁边紫衣银发的内阁首辅端着茶盏岿然不动,将君王赐剑搁在一旁散漫疏狂饮酒的熙王自在风流。而她对着长公主一拢袖俯身作揖,装没看见对方捏碎酒盏鲜血淋漓的手。混不吝地在心中想,反正谁也不能在这时候把自己干的荒唐事抖落出来。剔骨三千刀的是为大景献身的云中郡主,又与她花云应何干呢?


玉泽捏着酒杯看她好笑,他家这位亲学生可着实比长公主疯多了,百官要担心的应该是他们自身才对。花云应扫了他一眼没说话,通身从容气度潇如林下松风,两双远山碧眸中是相似至极的诡谲云波。她忽然想起在南塘他们共乘一舟,暑热时遁入莲荷间贪凉,剥了莲子出来,信手摆局。


他二人对视那一刻,皆是如今这样的神情。


花云应心中无端涌上一种恼意,叹了口气只觉实在想就这么转身离去,好在一道细微的金铁声拉回神思,是天锁。她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骂了些不能让旁人知道的脏话,抬手一拢攥住那些无人能看见的长链。季元启被疼痛从游神中惊醒,看向她的眼眸里蕴了一点朱色,像宝石的血和心脏。


“走吧,季子亦。”花云应轻声,“我带你离开。”


季元启还是用那样迷茫的眼神看她,这样几乎像是一只懵懂的小兽了。花云应握住他过于冰凉的手,才被花复暄暖热的指尖又冷下来。她拉着少不得被判一个殿前失仪的季家主朝殿外走,扑面而来漫天清冰残絮,夜风凛冽如刀。有小侍赶着上前要为两位贵人挡风,被她摇头拒了。她狭长眼尾挑如利刃,青眸中神情落拓,其中盛着溅不起涟漪的翠微山色,南塘也没有这般大的霜雪。


季元启醉得不厉害,花云应知道。他只是心中郁结难消,于是借酒之名再做一次肆意妄为的少年郎。然后从此摔萧折笛,百种音律封尘,面前千般艰险,他都需得睁眼一一去看。多么猖狂,又多荒唐,堂下列席满腹经纶,无一人看破知晓。


灯火喧嚣之外,深宫庭院凄冷寂静。花云应扶着季元启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梢头雪被她化入风中的灵力消融,满园草木开始葳蕤生长,像是被惊醒了好眠。太液池泛起水波涟漪,她站在金泥瘦石旁,像在看一场无声的梦,动了动唇近乎叹息道:“我曾以为,季太傅不该这么死去的。”


季元启踉跄了一下,抬起头。清明神色哪有半分醉意,他想问花云应:那他应有何下场,什么样的收尾?在你心里,这个故事该有怎样的结局?


但他什么都没说,鹤冠坠在地上一声。


他看到水里曾经年少轻狂的自己,却风月,执萧笛,游天地,快意人间。镜外人身披天锁,佩剑问心绝音不复拨琴,于是旧日的白鹤少年死在雪冰里,成了一尊玉塑的像。连接他二人,季元启的过去和现在的事物,唯禁锢加身的锁链而已。


一缕风钻进水中,平如镜的湖面被凝冰封玉似的冻住,花云应尤嫌不够,想了想索性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风打着旋绕在他指尖,这是很常用的一种共感方式,季元启也曾神游太虚之外。只是皇宫内少有人敢这么大胆放肆,她却不甚在意。


很少有人能窥探到花云应所见的世界,所以也几乎没人知道,那双眼能看到的东西,实在比撰笔者穷其一生的心血还要瑰丽的多。季元启五感随她轻飘飘飞至青天之外,伴随瞬息展开的神识蔓延到整座宣京。那是仿若无数星子汇流的海,观百代名胜,见纷然尘世,道不尽一笔喧嚣人间。


数不尽的凡俗命途纠缠相错,像沉在水底的残碎明桂冷玉,他在其中看到很多暗淡的河。季元启此人虽颇放飞跳脱,但季家毕竟清流之首,满门皆出文人,他倒也读过三两典籍。知道无论是好的,坏的,兴风作浪的,功及千秋的,死后灵魂都会汇入源海,而代表命数的河流干枯成裂隙。


他借着花云应的眼,依次朝那些枯渠看去。


师长袍泽,故人亲友,并肩沙场的同伴,操纵这一切的布局者,逝去在她刀下的亡魂...。实在有些太多了,季元启感到头晕目眩,花云应将所有死去的,死在眼前的人,名姓都刻在心底。期盼哪一日洗脱前尘,春风越过天堑,有来生降临。


没有季太傅,没有季尧安。


季元启猛然睁开眼切断了共感,眼前的青衣姑娘依旧风姿神彻,听她无奈叹息道:“本来想让你看星枫染火,不夜灯海的盛丽景色。却没想到...或许,时也运也命也,你知道青莲血信的意义吗?”


花云应这问话没头没尾,哪怕季家和清崖书院的典籍浩如烟海,季元启对此也所知甚少,毕竟是花家在景朝立足三百年的根基。相识多年,他很了解对方,知道自己问了这事,她确实会回答。


但他没有理由去问这样的问题。


而今天,他在对方嘴里听到了答案:“是祝福,也是一种诅咒。不知多少年前,花家先人同高祖征战四方,最终建立景朝。所经历过感悟过体会过的爱与恨,最终融于一簇心火,即称青莲血信。”


“在世人瞩目中走向巅峰,被簇拥者推下神坛,与其讲权能不若说交易,这是血信带来的命与运。”


花忱看着自家最小的幼弟,神态却是碧水楼那个举棋若定的叶军师——原因无他,该有的气早在他化名叶韵潜伏暗斋正面撞上对方时生完了。自己一双弟妹从不做无把握的事,但也没干过人事。


“那么,哥哥。”花复暄拢着大氅侧脸,平静神情如水墨疏淡,“事到如今,胡乱揣测也无益。我只是将契约交易对象,换成了我自己,仅此而已。”


漫长的无尽等待中,黑暗被盈盈春意驱逐。他想起阿姐一泊翡翠似的眼,呼吸间吹起的风造就云岚河山,银湖粼波。而后眼中惟余刺痛与血色。


“...所以。”季元启只有瞠目结舌,差点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他为了救我爷爷,付出的代价是?”


“啊,众人应该都知道我前段时间混不吝发疯剔骨坠崖那档子事,季家想来也不例外。”花云应慢条斯理地说着,“取灵骨化白玉,是再好不过的布阵材料。一套阵刀,一套阵棋。锋刃钉透双目四肢眉心,阵棋浸心头血,为灵阁主做的人偶赋生。”


季元启喉咙发紧,却只问:“宣衍也是这样吗?”


“你问这个?是啊。”花云应又看他一眼,竟微微笑起来,“现在我们跟你可真是有挖心掏肺的过命交情了,到时候不说帮忙,可别转头搞花家啊。”


怎么会呢,季元启想,我怎么会呢。


似乎酒劲这时才慢慢上来,他踉跄半步抓住花云应的青莲衣袖,眼里蒙了层雾似的不甚清明。被季元启揪着的某人叹了口气,寻了块她看见的池边石坐了,曲折亭廊中寂静无人。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随即却被忽如其来的一滴水给惊住了。


“飞鸟尽,良弓藏,求事成,谋士死.....”季元启喃喃自语,“无人立碑冢,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枯啊...。他人谁来笑我,怀月,花云应,花家主?”


花云应没说话,他便继续自语道:“游凰为我大忧大怖一怒之下失心所折,白鹤剪羽,音律尘封而难死。景朝崇道,以乐治礼,来日必将有所成....”


“可这世道砸了我的萧,又凭什么断你的翅呢?”


季元启这话总不能问的是鬼,花云应轻轻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想说,因为凡俗愚昧,不肯承认有人负惊世之才扶摇九天。尽然确实有这般龙章凤姿的人物,哪怕站在眼前,也是不愿认的。


她起身,赤足站在雪里。摆在池边的缎面绣金鞋被抛在身后,春风吹化融冰的庭院再一次被深雪覆盖,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她闲来无事读志怪奇谭,说暗夜中金色神鸟飞向赤日,化作六月红色的雪,东宫梅花再不曾开。同为羽族,谁又甘愿被剪了翅困于一隅,她会和执棋者同归于尽。


灰白的天。


仿佛终于从无尽夜色中抽离,花云应睁开眼,面前一簇篝火温暖。对面玄袍鹤衣的青年系紧了伤处发带,抬眼道:“今日风雪大,待明日停了降雪再往谈玄山去。且白昼时不是说,还要等你那位叫元启的朋友?既已候了这么多年,不差一时。”


她注视着面前的季元启,一时无言。袖口纹样是熟悉的明雍学子服,长发却没扎束起来。这般仪容不整,可是要被陈司业,哦不,陈院长引经据典痛批一顿的。但花云应认识对方这么多年,听得出这不是玩笑话,于是丝毫不负责任的想:大概另一位元启兄,不知江湖险恶,死在哪处了。


可能她观天命窥欲念看多了,嘴上说的心里想的都有点玄乎,入夜后一人披风雪而来,流出来的血都冻成了冰渣。可惜,可惜,只消一张嘴,她就知还是那个熟悉的季元启。因为他围着花云应绕了几圈,说:“你不在明雍呆着,约我来这里作甚?堂堂云中郡主,非得跟不知身份的人同行。”


花云应面无表情一按他伤处,听到元启抽痛嘶了一声,才回他:“华清季家少主,深更半夜,满身是伤,又是安的什么居心?小心太傅家法伺候。”


这话一出,两人一齐讶异看向她。


“你还说我有病?”元启是三人之间最先张牙舞爪起来的那个,“云中,你好怪的想法,不会是话本子看多了生出幻觉,才给我编排个这般身份吧?”


他道:“我可是宣京难得的闲云野鹤之人。”


“逗你的。”花云应从善如流,“毕竟你上次为尝明雍膳堂美味,害我被抽查背书的账,还没算呢。”


“好罢好罢,姑且信你一回。”元启嘴上一直就没闲着,一边抽气一边说着话,“我还不是因为取了那降魔手札才伤成这样,又马不停蹄来寻你了。”


降魔手札?


花云应神情一动,魔生于欲,而欲诞于人心。说实话,活了十七年,她还没见识过真正的魔。于是听从元启的话,从他衣袋中取出那本薄册子。


「心之幻景无限,而魔无限。问心降魔,立斩。公必得之。所谓降魔,并非世上有妖魔,而是人心根杂,善恶难辨。真性掩藏在声色红尘下,混沌不明,虛实蒙昧。降魔,便是问心的过程。」


季元启合上那封面有降魔二字的册子,注视着眼前神色担忧的花云应——云中。说实话,他被对方握住手真情意切说你我同路时,差点以为这不干人事的多年好友终于决定送走自己。他摩挲着自入问心境就在怀里的册子封面,神色晦明难分。


云中以为他是因太傅已死一事难以忘怀,道:“季元启,你我如今不是感伤忘怀的时刻。现今已知幕后黑手,来日还需得徐徐图之,将真相昭告天下。但前提是,你问心拔剑之后,能离开那里。”


季元启回神,说:“我们得上山,文末已指明立剑台所在。据文中说,立剑台上拔剑问心,成则明心见性。到时便是大自在,天地间任其来去了。”


拔剑啊。


他叹息般想起自己的灵相,赤日青空白鹤下雪冰狼藉的剑冢,命数果然不是那么好解的。云中皱眉,不动声色道:“你季元启向来自在身,除却诏狱三司桃李斋,皇宫大内不得入之外,连庙堂都有你一席之地,这世间哪有你去不得的地方呢?”


季元启反问她:“为什么还有个桃李斋?”


“当然是因为如果你不甚看到卷子,被罚抄就哪都去不得了——”云中话说一半觉不妥,遂收声改口说起其他,“你也不想做二十斤数学题,对吧。”


“哎,你这话说的。”季元启笑她,“我本浪荡天涯客,孤身行世间。提灯问夜雪,江头波涛醉倒。”


又轻轻巧巧砸下一句惊雷:“哪里来的不自由?”


“自我追逐的自由,也算一种不自由吧。”花云应往杯里斟了一觞温酒,“你季子亦欲问心拔剑解脱得自在身,纵剑台碎,心中枷锁不过换了模样。”


季子亦抱着他雕了鹤纹的剑,沉默了很久,依旧缓慢而坚定地说:“我要去谈玄山,寻立剑台。”


“那便去。”花云应毫不意外,她想起元启口中的盲剑客,“一饮一啄,自有天定...你届时便知。”


谈玄山冰雪凛冽如刀。


云中跟在季元启身后,罡风吹得她几欲流泪,那浪迹江湖的剑客一路无言,宽大袍袖却挡在她面前。不明所以的少女捏着袖边,做衣料的绸是上好的裁云缎,袖口金纹流丽繁复华贵,腕上晴翠念珠冰凉。她看向一泊冻住的湖,远山碧眸如深潭,眼尾狭长似刀,是和自己不尽然相同的脸。


他看出来了吗?他知自己不是原来那人吗?


季元启只是愣愣望着云中,他很少,甚至可以说从未在好友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她是隐于幕后的操盘手,要把所有执棋的人吞噬殆尽,也是碧水楼最锋利的刀,当今帝王手里的牌。并非澄澈到一眼见底的清泉,也不是被高捧的明玉。


但他什么都没说,任由雪崩洪流冲刷,眼里涌动的唯有一片血色。云中拉着他的手,转身往山下跑去,季元启轻轻推开她。琢白石出鞘,剑锋料峭如雪,围上来的人很多,但死在剑下的更多。


他抬头看着不辨日月的青灰云空,在心中想:为什么宣行之一人之错,要用他爷爷的命,好友的骨和心血,万万人的苦痛来填?这人又怎么配?


他不知道。


季子亦在满目雪冰中跋涉,花云应和元启都不见了踪影。他闭上眼,眼角一道血痕触目惊心。他不知自己到底求个什么,自语道:“我...姓季名子亦,记事起便子然一身。少年时光,如同虛幻。”


“这半生,有人教我剑法,赠我此剑。有人许我富贵,用我本事。也曾有人待我如友,出生入死....”


他说:“后皆离我而去,既是独身,不敢奢求。”


花云应伸手接住一片雪,凡人之身令她冻的嘴唇乌青,她摩挲着袖口的蓝花楹纹绣,想起明礼明志明心的箴言。既是问心,问的自不是季元启一人的心。她年少时做过幻梦,看尽本朝百八十处好景。可惜后来风雨中变故无数,白凤敛翼,锋芒藏鞘,青莲不能开在寒江的碧水里。她是最尖锐的刀,岂能茫然,不敢迷惘,怎堪栖于云中。


于是风卷走了她掌心的雪。


云中青衣广袖站在山脚,看季元启有一次往山巅跋涉而去,却实在开不了这个口。眼前之景一时恍惚成潋滟流银,无忧无虑的崇拜景仰,不敢打碎的八年幻梦。还有将她卷入局中,心血一朝东流苦恨的诡谲风雨。她发梢上,沾了一片雪花。


季元启似有所感,回身望了她一眼。他本无意拔剑问心寻个答案,然好友已一手促成此事,那便往风雪去,怀月总不会加害他。耳旁响起不知谁的声音:“伴我左右者,唯此一剑、亦复此身。然此身何来,又往何去?拔剑且茫然,自问无果。”


季子亦自语完,便继续跋涉起来。越往前走,天色愈发阴沉起来。踏足之地无一隙之坚,回首来路皆是碎冰,退无可退。那深渊,那深渊竟有些熟悉,仿佛也在哪处流言蜚语中,听正主轻描淡写谈起荒唐事。却只可惜,他现在见不到对方。


守剑人问:“你想归去吗?”


命运没有给他选择的权利,脚下天路崩碎再无立足之地,季元启踏着风奔上立剑台。云中茫然盯着掌心,忽然福至心灵般抬起头,穿着明雍学子服的自己正在朝她微笑。那实在是一个太虚幻模糊的人影,她却听从本心握住了山风,于是有人似遗憾似怜悯的叹息:“请求你,不要成为我。”


就在两人遥相对峙时,一种声音响起。像是冰石碎裂、野林翻涌,又似众生低语、万物苏生。是一种有无尽生命,却介乎真实虛幻之间的声音。


季子亦顿足仰首望向天际,喃喃道:“那是....”


一群白鹤!


不知何处始,却展翅遮蔽了天空的白鹤!


天空那不祥的罅隙忽而泄出几缕金色光芒,一轮明日打碎了灰幕,亦吹散了漫天飘落的灰烬。无数白鹤飞起,逐光而去的羽翼逐渐透明,像是某种单向的祭祀。只要不再停歇,就会得到光明。


那是季元启的灵相,他的命数,他的未来。


季子亦明悟过来,他说:“原来这就是降魔。”


世人道不动即为永恒,一动一念皆是邪。是以他如同被流水冲刷着的石块,每一步都可能被推向更远处。直到跌入深渊,化身为魔,不破迷障。


所以昔年花云应同他奏音律,手底一首琵琶新曲填旧词,一问才知是《放鹤亭记》。季元启只对她那双眼略知一二,因而笑着与她说,倒不愧是各位先生最喜欢的学子,连这时还惦念着学业不放,青衣少女微笑以对。其中深意,如今方知。


赤日青天照残冢,每一柄剑都是他的琢白石。


季子亦电光火石间幡然醒悟。他欲寻手札,是因心中执念。欲拔剑问心,于是所遇之人与事,都助他完成此事。只因这方世界,本就由他存在!


只有花云应知道,她不是季子亦的幻想。


问心岂止问他一人,断剑折萧也绝非轻易。她所好奇过的,对魔的未知,也得到了解答。魔非通六欲,但生于人心,知人性。她本该是对方拔剑后引颈受戮谢场的妖魔,才能定其心,问所道。


可偏偏出了个季元启。


季元启沉默地注视着另一个自己,无论辗转多少次,无论选择多少次,最终都会来到这里。他的无数次重来,都因“手札”的指引回到这里,因他想回到这里。于是,另一个他堆砌了这座剑冢。


“为拔这柄剑,我曾弃剑千万次!”


风雪中两人遥遥相立,同样的玄袍鹤衣,手握乌鞘鹤纹长剑,眼底堆满朱红的雪。漫天纸钱似的大雪化为飞灰,白鹤振翅盘旋三尺青空。季元启求道,季子亦问心。无论哪问,长剑出于雪冰。


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云中在哭,泪水在落下的那一刻被冻住,落在雪地里晶莹剔透。花云应站在冰雪中望着她,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看到自己哭。在此之前她绝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能看见另一个自己用她的脸哭成这样。刀剑被折断是不会喊痛的,她没有流的泪都是敌人涌出来的血,不会为谁感到莫大伤悲。


花云应握住眼前自己的手,纵没了灵力傍身,她也总该有些手段唤魂归来兮,这条太艰苦卓绝的歧路不该由云中踏上。她怎么舍得,她舍不得。


她心知自己死生一场恰应一饮一啄兰絮因果,可云中不想大景最终沦亡。那她去填这冤魂苦恨世人贪婪的坑,纵使走到尽头,又能得到什么呢?


花云应抬起头问:“凭什么呢?”


那些碧水之下不甘的声音,朱门高墙之外的枯骨饿殍,腐败肆意滋长的朝堂,难再澄明的清流。


于是她一拂袖跪在雪冰里,云中懵懂蒙昧间和她相对,花云应说:“我只问你三问。你所求之道为何?花家将来何去何从?你想要个怎样的世道?”


云中正衣整袖下拜,道:“我求所行之道令众人皆有所得。花家唯求人心,辅君王,后世青史不留名亦无妨,从来立足人间。所愿世无饥馁,耕读渔樵富足,武慑外敌不敢侵,以文载道开万世。”


狂风卷起漫天风雪,飞起的雪片变成纸钱烧尽的残灰,又化作围绕她二人游动的银鳞。花云应在余灰大雪里拢袖作揖,朝迷惘的云中行礼下拜。


她睁开眼。


依旧是雀蓝渐次的夜,细雪落在发梢就化作晶莹水痕。花云应捧了梅上雪,想起幼时闹着要给云心先生煮茶,身为她西席的十八岁凌云心背手不轻不重看她一眼,说:“倒是风雅,莫冻着了。”


季元启买过她做的梅花饼,上面一层白色糖霜粼粼似金粉,后来饮茶时在她面前舔了去,咂咂嘴说可比梅上雪好吃多了。花云应手边一只紫砂小壶沸响,她掀盖三点茶的同时道:“雪哪能和糖霜甜味相较,烹茶配细点的馥郁清雅倒是合宜。今朝没有梅花饼,南塘荷花酥——滋味倒亦上佳。”


金池里没有青莲荷花,也没有器具供她烹茶。


雪冰化作湿漉漉的水痕自她指缝滑落,季元启下意识去接,被冰的呲牙咧嘴。花云应失笑,探手屈指敲他前额,被反捉住了腕。捏着她手腕的季家主丝毫不觉自己这叫夜半私奔,拉着对方在宫中无人的小径上跑起来。花云应恍惚起来,记得哪一日尚在书院时,他带自己去宣京游逛,归时差点宵禁,却被陈司业捉了,还是程筠解的围。


可惜深恩负尽,他们之间哪算师与友。


殿内依旧舞乐升平,一派君臣和乐之景。花云应回首看了一眼这天下最华贵的囚笼,挣开季元启的手。鸿鹄展翼扶摇,俯仰鸣声清越。身后白鹤悠游天地,俯瞰十二里烟火人间。花亦山林中挂玉带,河里封水冰。覆雪之下,山岳翠微连波。


花云应折了哪根枯枝,掬水拢清光悬于其上,做了一盏月亮灯。青衣少女提灯站在鹿河畔,身旁白鹤展翼仰颈身姿矜雅,直下照彻万里好河山。


她伸手,抚摸白鹤的羽。


白鹤,不,季元启扭头看花云应。她的青眸沉沉如深潭,刀剑相对的苦痛,剔骨剐心的真相,拔剑问心的幻境,都无法激起半分涟漪。她确如旁人所言,是倨傲又狂妄的。在这样的傲慢下,又催生出一种不可言道的,近乎堪称悲悯的神性。


她提灯走入一片海中,而不在意水浪的模样。


前朝有人以梅为妻,养鹤为子。季元启想,若譬喻她,也该是青莲风骨,深林访鹤。他深深垂首又仰颈发出清鸣,花云应近乎叹息道:“去吧。”


白鹤在青空中盘旋,足与翅流出鲜血。金石质地的天锁被扯断,掉在地上惟有清脆一声。涧底林间提灯风姿神彻的姑娘,看遍本朝四百八十处好风景的花家主笑起来,天边惊雷声隐隐含怒,她却觉如此甚好。多好啊,多好啊!这样的人间!


只道深雪长夜,白鹤振翅,解快意,破金风。


从此访鹤者与白鹤,生死与共。

【旧城||2023雨水原创12h:6:00】梦昆山

◎一些说书人的道听途说。


横舟渡孤鹤野泽,与君同酌酒。


*


惊堂木一声拍案风波定。


这南诏都城昭京最是繁丽,往来车马如龙热闹喧嚣的很,惊乌楼里金粉玉翠灯影琳琅,那花团锦簇扫水色香风,众宾客喝至酒酣耳热还在推杯换盏,乍听了这惊雷一声回过神,见台前坐了个清俊白衣郎君,掌心里压着三枚铜钱,修长手指还按在惊堂木上,一双琉璃眸色浅,却锋利如刀。


——不像个讲故事的,倒似那话本里爱写的人。


然而他一开口全场落定:


“万载重雪,孤鹤轻舟,

乍见青锋别疏影,桂酌明月几同游,

莫不听昆仑玉碎,秋江巍巍颓山流——”


这把清亮嗓音将定场诗一念,在场人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心道哪家的少爷天不怕地不怕,跑出来在这当个说书人讲古,都知九重天上仙尊端坐白玉京,耳目遍及无妄九陆三千界,年长者甚少旧事重提,后来少年人不知世事,哪曾谙昆山外霜冰挂檐边,道堂前旧雪别燕莫能归,都随清风明月去了千万里松柏林涛之外,无人再敢提起。


然而那郎君还是笑吟吟的,手里折扇一打便对楼中人道:“今儿我不自报家门道姓甚名谁,不过这九州游方者一位。咱不讲蓬瀛风陵渡,也非道明光天外天,沧浪海乱雪婆娑不得见,也有返魂木倒影成天阶。人活一世,蜉蝣一生。诸位在座的客官,乐意听这故事哎——您就待我细细道来。”


他腰间一挂玉雕淡彩色若春山,抛了抛手中那三枚描有淡金梵文的铜钱,也不惧在场诸多东来高朋西至贵客,飞舞眉眼清亮如化雪溪水潺潺,清了清嗓继续唱道:“仙都白玉天京高悬,晴昼阁理人间事多。这九州奇异志怪太多、太多,在坐诸位经历之千姿百相,我一文墨客道不尽半分。也仅讲些市井之中的野闻逗趣,只我将要讲的这个话本,定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令客官满意!”


在场者都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也顾不得天上几重云外仙人独坐,纷纷喝着让他快讲,在这吊足人胃口可做的不厚道,也有人取了三两灵石嘱咐小厮送去,却见那人似是随意一推,灵力如波荡开那局促不安的少年,眯了眼笑道:“哎,倒不必付我俗世银两仙家灵物,越某不过口舌伶俐些,将几桩经年旧事与人共道,这钱我拿不得,谢先生一番美意,只是惊乌楼海山啼月之名盛,我也不曾在此听闻哪位三丈软红尘缠身,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好,更巧。


方才他自称越某似是无意自报家门,被退了钱财的那人脸色铁青,却也不敢对他发作什么,他是这昭京富贵一闲人不假,可三千界内世家子弟向来开罪不得,哪怕这白衣郎君话音轻巧讥讽他是来这寻欢作乐的俗人,撕了他一张绷不住的假画皮,在琵琶清音中也只能抖着脸咬牙把这认了。


白衣郎君摇着手中折扇笑得愉悦,高朋满座见独他一人如玉温润,触了才知刀锋雪刃利,心中想他越长陵一路至昭京,山寇野贼劫财或贪他美色的也不少,可就没见过这么蠢的,青帝请他来此一为送魂二为交好越家,这人还能比四帝更高?


罢了,罢了,不和这人计较。


“得嘞——”他一合手中折扇拍在案上,不再管那人心中得失衡量,“我来讲一出《昆山玉碎雪释兰絮 青鸟衔风却解因缘》的新本子,保准有趣!”


越长陵清了清嗓子,说道:


「相传那神代时啊,天有九重四野,地分十六都府,四海遍极世域,无妄不落人间。若有人往西极而去,行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里,可见天山琢玉乱砌如雪,奇树繁花飞琼群英,有仙神居于此立名昆仑,称其昆玉天仑也,世间万法出灵脉。


如今九州白玉天京高悬,非称琅宇也,而仙尊坐云端,至于这琅宇一说嘛——」


有人高声喊:“小先生,我听着你这都是些老生常谈啊,《九州纪实通录》里都有载的,我家六岁的小娃娃都会背,也就起的话本文题新鲜些,你开篇可说了要讲个闻所未闻的故事,在都是听惯了戏剧评书的,东拼西凑点野史糊弄可不行。”


“非也非也。”越长陵摇头晃脑,“请客官莫急。”


又道:


「琅宇中神人高居,天帝生杀予夺掌大权,有一亲人名姓字号皆不知,惟被人尊称小上仙。却道可惜天命所钟非改,半分情面也无,如今九陆三千界之格局皆为昔年十六洲之变革。道是天漏缺口令绛河倾泻,苍茫银浪卷地不留人,昆山也自是没能逃过一劫,琼花玉碎风凝绝。殿宇崩颓随洪流而倾,海漫灵脉接壤天池,即为今时今日世人终所见——银毓海上昆仑宫,四方八极拜王母。


这昆仑宫嘛,世人皆知。通玉京,拜白骨,乃三岛之外四海其一。天池之上青鸟衔信,为那仙尊传达谕旨。这青鸟的来历可也大有说头,往前尘中追溯不知经年,还在小上仙枯坐玉京殿前,这位和仙尊有何牵连,在座看官不能道,不可说。


那小上仙不知其号,昆仑山主却有名有姓,当今昆仑主自称西王母,便取其西极之意称王,本是精魄生灵,却接神脉权柄,至今苦侯不归人——」


越长陵说到这,朝面露疑色的听众一笑:“哎!您可莫道我乱说一气,话本传言不过俗世故事,谁也没那胆去银毓海,登昆仑宫,权且听我在此巧言一乐,不作舌上青锋杀人溅血,只消遣罢了。”


这话说得却是不假,世人皆知四海,风陵渡,扶桑木,青冥星霜,白珠玉骨,昆仑上有西王母端坐天池,青鸟为引,长风作信,封引直达玉京。


只是那位平昆山,醉明月,斩无妄,起仙都,诸如此类的名声实在远扬,因而也无人敢去昆仑一探,未料怎有一说书的敢如此编排,虽然话本题材内容确实新颖有趣,但越家怎就出了这么个......


越长陵是不在意旁人在想什么的,自幼天资惊才绝艳的扶光少君行事肆意,眯眼笑着继续说起:


「可在这西王母之前,昆仑却也是有主的,正所谓:昆玉冻山不化骨,山风终肯释檀雪。那不知经年前无可探寻的神代,也有山主高居殿中。可惜后来昆仑崩溃,救四野,保地脉,散了灵识。


那仙尊是他至交好友,他又怎能见其身死魂销?


那昆仑山主自是剖骨剐心,鲜血流进了天池,才有如今九州的天山玉。王母承他恩情守山封,一直候不知何时归的友人,甚至求过晴昼阁主一枚明月果。可惜呐——乱雪台三千年一出,婆娑宫也未必肯开,传说中的月仙,无人知什么模样!」


说到这又是惊堂木一拍,激昂后又落下:


「仙尊高坐,晴昼飞光,那上一任山主却是魂飞魄散,三魂去了七魄,唯有最后一线悬丝化作昆仑山风。这就唠到咱先前提过的昆仑信使了,王母身侧三青鸟衔风叼玉,起初不过一缕山风尔。


这因缘际会,机缘巧合,到底实在难说,诸多滋味后世者不便评说...哎、等会,这位客官是?」


原本喧闹的惊乌楼一下落针可闻,那敢直怼楼中常客的白衣郎君竟也住了口,众听者面面相觑不知缘由,来人显然是个修士,身上灵力气机却不显,手上搭腰间一柄青锋,可知不是瀛洲岛主梨花剑,亦非天外天主素扶光,着一身云纹白衣朱色衣袍绣银梅云烟,生得容色昳丽,即在非俗之人中也算佼佼者,惟有一双灼金桃花眼冻薄冰。


她似也意识到众人在看自己,唇边几分自在笑意如蹊春江流,解释道:“我自银毓海来,恰巧路过昭京,偶得楼中有人在讲话本,不甚走神驻足听了一时三刻,觉这故事讲得实在好,不由见猎心喜。本想讨杯茶,惊扰到各位,叶某赔罪,若是不嫌我叨扰,便由我将听过的前因后果补全了?”


于是有人喊:“我看这位道友,你既说自己从银毓海来,那想必是略知一二的了,便请你快讲吧!”


那白衣红袍的女修笑看越长陵一眼,接了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斟的一杯茶,叹道:“今岁青帝门下的醉桃花,当真是好茶,想来沏茶如饮酒,叶某接下来要讲的故事,也得不能辜负了这茶才是。”


她倚在描金勾玉的屏风旁,笑道:“那便从神代昆仑墟讲起吧,昔年昆仑山主释檀雪于灵脉之上清修,见那小上仙踏风自九重琅宇而来,寒舟剑斩昆山削雪冰如镜。于是月下共分一壶酒,潇潇然千百年来最快意。只可惜啊可惜——天帝行差踏错走上歧路,琅宇与无妄海同坠,四野和天极自是也没能逃过一劫,他一人又怎么救得下所有呢?”


“天真。”


那女修凉薄笑意不达眼底,像在讥讽已逝的昆仑山主当真是个傻的,又似在悲凉叹息不知哪处湮没于往昔的前因,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腰间别雪青锋上,唯有一乍白玉梅枝还盛放如旧。


“至于那小上仙的结局,也是活该。”她眯着眼似是看了一眼悬天仙都,嘴上说的风流写意,全然不在意旁人骇然神情,“太过天真,我行我素,自以为是,哪怕最后枯坐玉京殿里至死,也是她自己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呵,毕竟释、昆仑山主为她舍了半枚心脏,留下的一缕精魂能做什么呢?无法开口,没有意识,说陪伴也徒劳无功。”


“玉京殿里——长生碑前——”她笑起来,吃茶却吃出了醉意,“昔年九重琅宇时,小上仙能喝太液,敢饮琼浆,而今又谁与我、仙尊同分一壶残酒?”


一声鸟鸣。


那白衣郎君抖了抖手中幕篱,无数雀羽流丽的鸟儿自云罗纱下飞出,笑道:我学艺不精,未能一剑霜寒十四洲,这般也可算作满堂花醉三千客?


越家公子,扶光少君自是猜出了她身份,可惜这顺风顺水的少爷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朝此世最清贵的仙尊朗然而笑,张扬眉眼写尽了意气风发。


“——来自银毓海,当知昆仑宫。

你故事讲得这般好,难道是亲身经历过?”


—End—

【旧城||2023雨水原创12h:2:00】青玉案

◎你遇见的是哪个谁?


小莲花,往前走,不要回头。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九州凡俗朝生暮死似蜉蝣,每逢年节必然是要大肆庆贺一番的,今朝岁华将至,仙山早下了场玉絮飞花,燕鹄展翼似的飞檐翘角上覆霜挂雪,十里灯火将薄冰照得剔透,如同被天光削破的玉。


听说这时就连天上的仙人也会下凡,这指的可不是孩童话本中的天君娘娘,谁人不知悬天之上有仙都称白玉京,银毓海有昆仑宫请登天路,可惜无人有那个胆子前去一探,自然未有人能得见其全貌,也只能任由它在说书人讲的故事里流传。


前些时日南诏都城还传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惊乌楼里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拍案惊堂讲的都是旁人闻所未闻的新奇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见闻,于是大家都心甘情愿去听,最后自是落得满堂喝彩,不禁神往起旧日埋没的华章。


当然,这事虽沸沸扬扬,却还有待考证。


眼前这出戏却唱的实在妙极了,傀儡影子伶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上至八十岁老妪下到牙牙学语的稚童都能雅俗共赏,有小姑娘手里捏着青莲团扇站在熙攘人群中,看戏台上起承转合便是一着流离风雨,魑魅魍魉的傀儡影子戏与曲中人共存。


新奇,自然是太新奇了。


周围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好声,自是不比仙尊端坐的白玉京常年清静,那女孩被人群裹挟着踉跄向前,目光还不肯从台上移开,她本以为自己识得鸿鹄扶摇,寒舟一剑,见过多少云浮绮罗的盛丽景色,却未料此人间风光如何好,引她留连。


有人轻轻扶了她肩一把。


疏冷梅香裹挟霜风缭绕身侧,让人想起邀月城里不尽飞雪和碎絮难捱,抬头却对上一双煌煌瑰丽如有飞鸟掠过云空的金瞳,还未开口就见那人指抵腰间青锋笑道:“小姑娘,当心点。再晚些还有鱼龙金翼高空巡游,眼下不甚受伤就看不到了。”


“...谢谢?”


那女孩似是迟疑,她不知是否该告知眼前人自己的名姓,结下这一份他日未定如何的因缘,又下意识攥紧几分手中绣银线的朱红衣袖,青莲团扇长柄硌在掌心,定了定神开口:“方才出神贪看台上戏入了迷,多谢姐姐出手相助,我叫秋蝉雪。”


扶住她的是位穿白衣披红袍的女修,乌檀发未挽作世家仙门子弟的容华云鬓,潇然散落一身温润谢庭兰玉,封了薄冰的多情桃花眼微动,嘴上却道:“秋,蝉,雪...好名字,你可称我叶兰庭。”


自称叶兰庭的女修注视着眼前一身青白山衣垂蝉袖的女孩,看她天真懵懂的眉眼鲜活明亮,心底个中滋味难辨,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于是掌心蹭过对方细软青丝,清雅馥郁莲香在指尖萦绕。


天真者,何能长久如此。


秋蝉雪确是在白玉京坐不住,人人皆渴望的仙都满目琳琅,翡玉遍地,有数不尽的春花秋月和清高泊雪薄冰,她的心与魂却早已被那化作洪流的万丈红尘一口吞没了,诞生于神木旁的青莲心思太纯澈,顺着晴昼阁登闻阶就入了这浩荡人间。


听松台玉京殿里仙尊常在,她却尚还不识几分愁滋味,听得身旁人问起:“我观你衣着不菲,灵力沛然中正又清朗无极,当是出自仙门大家,我所知四国王公贵族无秋氏,仙山不以血脉论高低贵贱,你来自世家?那你的随行者怎会不见踪影。”


秋蝉雪一呆,不知该作何回答,那提问的人反倒先笑了起来,低垂眼睫下灼粲眸中有盈盈光华流转,端得光风霁月姿容绝世,不禁心虚一瞬,下意识张口说道:“嘘——姐姐,我是溜出来的!”


叶兰庭望着秋蝉雪稚嫩面容,隔着灵相察觉到太一剑轻微的躁动,指尖打出一道缠绵缱绻至极的云气,风中那隐约的嗡鸣声消失不见,又在心里想:如果小莲花知道我是那位仙尊,会怎么看?


这个念头很轻的在她脑海掠过,只留下些许涟漪缓慢荡开消散,世人皆知一剑斩山海立仙都奠定九州格局,从此令尘世‘惟有一个白玉京’的仙尊不下人间,长生碑前是往昔埋骨的好友,怎置身喧嚣红尘里,秋蝉雪尽然为她而生,却也猜不到。


“如此。”叶兰庭开口似是无奈,将手中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灵络系在对方腕上,“那等这水袖高台唱罢,看完这场声名远扬的幻戏,我便带你去寻师长,总归不能去太远...这样是会叫人担心的。”


担心?


捏着灵络未解的小女孩看向女修,仙尊性冷不问世事为众所周知,说起晴昼阁主也忙的很,她顺登闻阶下人间都没谁发现呢,在白玉京最能管教她的两人都未曾来寻,那自然应该是无事的吧。


叶兰庭按灭玉璧上的流转灵光,指尖仍是习惯性的敲着没有剑鞘的青锋,修道者一场大梦不知岁月,总归寿命漫长,然而只理人间的晴昼阁年头年尾事都多,凡人所求甚笃又做不到,于是便发愿祈求仙人能替他们实现,花云应忙里抽闲来提点她一句小莲花离了白玉京已是不易,这世间萍水相逢之数难有巧合,不过是她奉名前来偶遇。


满场焰色华光忽然一收,浩然琴音崩裂金石。


她伸手揽了一下踉跄的秋蝉雪,修长手指搭在对方肩上,先前海月春花尽数散作梦里烟云,献艺伶人所学百戏耍的漂亮,出身琉璃天的青莲哪见过此等盛景,兴奋劲也非一时半会能消退的,转过头兴高采烈的与叶兰庭说:“姐姐,姐姐,传说中的幻戏可真热闹,要是天天都能看到就好了。”


叶兰庭收回望着台上的目光,又看向还未坠入那片孤寂之海中的明月,捻着飘落飞雪给她捏了朵四不像的花,纵漂亮却不知是什么品种,饶是送去药王谷也未必能看出一二,秋蝉雪却很欢喜地接了别在发间,和着簪上青黛山水色几近相融。


她确实很喜欢叶兰庭。


那样隐约的熟悉感不知从何而来,秋蝉雪也只能归类为这位姐姐很好相处,殊不知仙尊前日与友人对局,深雪里捏了棋子清脆一声落定,抬眼开口语气依旧淡如雪:“月亮在成为月亮之前,也曾被人间的辉光照亮,这是我与她有的一段因缘。”


与旁人俱无关。


叶兰庭很难对这样的姑娘启齿,对她坦荡澄明的诉请一切真相,生来剔透的琉璃心最适合修皓月剑,因而在此之前需得一切尘缘不沾身,这似是一件理所当然应该做到的事,可未免太苦了些。


仙尊无情,又能如何?


她毕竟是很明白自己是什么人的,曾经惊才绝艳的小上仙一剑平昆山,月梢上挂酒壶醉了那弯切出满弧的玉盘,这样自由而无拘无束且肆无忌惮的存在,怎能长久的,孤独的枯坐在传说中浮华空寂的仙都中呢,她必然要割舍自己作为人的多余的一部分,才能作为完满的神破开诡谲云风。


她也曾讥讽小上仙的懵懂天真,唇齿间磋磨却到底蔓延开难言苦意,那些散入天地的浩荡昆仑山风,寂寂无声相伴不知经年的温润冷玉,作为唯一的苟活者,无论扯再多大义天命尘世人间的幌子,终究是她对不起故人,寒舟一剑不救尘寰。


而她此刻温软下昳丽眉眼,伸手拂去秋蝉雪肩上一片落白,鱼龙花树的光影映在瞳孔里,敲碎哪处薄冰封冻的涟漪,正逢台上最后一声琴音寥落收场,讲的便是白玉京中那位仙尊救世的故事。


更久远之前破碎的琅宇和坠落的四野,或是行差踏错死在寒舟剑下的天帝,捧着冰雪跪在残垣废墟中不知几多日夜的小上仙,一江秋断落地唯有伶仃一声残响,神代逝去的春天也不会再回来。


秋蝉雪,秋蝉雪。


她是玉京上仙尊那场漫长到仿佛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里,唯一有幸留存下来的花,尚不知自己前路命途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扯着叶兰庭的袖子赞叹仙尊大人真厉害啊,却听到一声渺然叹息。


她说:“往昔尔尔,最是无用,光阴无情。来日不可及,往事不可追...怀月难道没教过你这话吗?”


不畏寒风霜雪的女孩脸色煞白,叶兰庭却如一刻前相遇那般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前日去晴昼阁寻花云应对坐,那忙碌至极的阁主竟有空邀人手谈一局,问起缘由也只道能在白玉京同时见到你二人的机会可不多,我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所有人都知道她那双眼睛有多特殊,也没谁能得知她到底看见了什么,毕竟是敢抗衡天道生受天谴凌迟的疯子,听过她威名的修士不绕着这人走就不错了,唯有叶兰庭坐在棋局对面,安安静静喝完了一盏茶,又和她对谈了一局珍珑,侧眸见扶摇白凤的影映入窗棂,花云应向后倒在铺地的狐裘上,散乱乌檀发肆意交缠,于是又笑起来。


“云栖。”


纵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习惯于保留一些曾经的习惯,好友割裂的神性与人性双面一体,对她来说也没有太多区别,因为眼睛与生俱来的特殊性,她见过大千世界太多绚美瑰丽的灵魂,仇雠与恨意是燃烧的青蓝火焰,也有向往大道纯澈无瑕的洁白琉璃之心,无论是仙尊,亦或叶兰庭。


都是疏影横照白玉无瑕的梅花。


“晴昼阁已经忙起来,想来人间快到元岁了。”她说,“去看看吧。在盛放青莲尚未凋零之前,还没有被月亮和冰雪吞没的时候。哪怕只是见证一只残蝉在寒风中的死亡,至少你也见过那样的她。”


“所以,是因你曾经被人摧折.....”叶兰庭语气眸光皆温和,“竭斯底里之后最终潦倒一身落拓抱月而坠,所以不希望那孩子落得和你一样的结局么?”


“啊呀,怎么会呢。”花云应笑得云淡风轻,“若有人意欲摧折我,想来现在已经被沧浪剖开心脏生死不知了。琳琅金玉不能诱惑我,也没谁能逼我高坐庙堂享荣华富贵,我是最锋利的无鞘刀啊。”


她正色起来:“但小莲花不是这样的人。”


这件事叶兰庭很清楚,纯净琉璃心圆满的青莲与生于景朝三百年污泥的鸿鹄不同,白龙也不肯用一句不舍得将她困住,可秋蝉雪与凤凰朱雀结下因果,从此万般尘缘不沾身,太懵懂澄澈剔透而不通人间诸事,一如此刻她望向叶兰庭的眼睛。


于是一场大梦回魂。


叶兰庭收回还按在秋蝉雪发顶的手,台上那场压轴的戏已然唱到尾声,歌功颂德仙尊如何一剑平无妄,她下意识弯了一瞬唇角又抿住,手指还按在腰间似最寻常不过青锋上,甚少有人知寒舟渡不了苦厄也没法救世,它实际带来的唯有杀戮和镇压,昔年小上仙威名赫赫并非没有缘由,而今枯坐悬天的仙尊七情六欲俱绝,执剑以杀止杀。


秋蝉雪小声说:“前人功过无用,又何来今日?”


“挺好,看来那些经学典籍没白读。”叶兰庭又恢复了那懒洋洋的模样,“他日之因,来日之果,一饮一啄,自有定数。这是刻在法则中的规律,未有身前事,就无后世书。可有些横生枝节是不必要的,衔风叼玉的青鸟,神代消亡前不知哪年哪月对某某所做下再也不会兑现的承诺,以及我。”


叶兰庭语调倏忽沉了下来:“我是你们口中仙尊最似人的部分,不会救世,不悲悯苍生,讥讽嗤笑无谓送死者,不为大义人间献身。是非功过样样都沾,更不是高台上白玉冷瓷塑像,我即我剑。”


我剑无瑕。


她的眉眼是极为锋利的艳,削去鲜活血肉沉静下来时便露出冷彻的骨,花云应从来不认为叶兰庭和仙尊是一个人,哪怕她们都是开在风雪中千百载的梅花,此刻在秋蝉雪眼里叶兰庭却与醉眠卧倒长生碑前的仙尊一致了,听松台千载亘古唯有长风吹拂而过,在这一瞬竟恍与红尘喧嚣重叠。


“所以。”秋蝉雪揪着叶兰庭衣袖,很认真地一字一句询问,“皓月作道心,锈剑称太一。以此身报天地问道无极,我将来也要成为你这样的人吗?”


不必成为我,也无需供奉我。


叶兰庭在心里想,纵她身为天地化灵,说到底又算得了什么呢,瑰丽尘世是芸芸众生的人间,有谁心向秋月平湖清晏四海,风雨飘摇一子落定杀伐转圜筹谋,依旧清白骨,君子身,爱恨是太长久又太易逝的东西,能永不消逝的唯光阴本身。


她开口:“幻戏结束了,我们走吧,小莲花。”


秋蝉雪抬首看向她,与仙尊如出一辙的容颜,令她下意识询问:“我们去哪里呢,回银毓海吗?”


“不。”叶兰庭摇了摇头,“还不到我见她那刻。”


小姑娘茫然地看她:“那现在.....”


她伸手扶住秋蝉雪的肩,俯身近乎絮语般在对方耳畔喃喃,像试图告诫她些什么,又似在与自己对话,口中道:“无论想去任何地方,往前走。”


“听我的,不要回头。”

是约稿,老师人超好~☆

【时雪酩灯24h‖14:00】清都客

上一棒:@子叶幽歌 

下一棒:@SH陈安 



◎少卿个人向生贺,千秋东玄pa私设。


是百年一瞬,

不贪长生,贪红尘。


*


花云应问谢行逸:做花神的滋味如何?


她手里提了一方檀木食盒,想来是老街尽头那家店里的冷圆子,眉眼巧笑倩兮声色鲜亮至极,褪去了平日端庄的郡主模样,也并非谁人手中哪一把锋锐至极的刮骨刀,反而带了些调笑的意味。


花神节惯来是苍阳盛会,迄今为止依然有无数来者为其美名一赴,今岁苍阳守岁宴花家也在收请帖作为宾客在席之列,只是无论花云应还是花复暄对此兴趣都不大,还不若来赴无心苑主的约——


无心苑主眉眼间染上几分懊恼,身后暮色夕阳外一道银河摇落,曲终人散后苍阳旧巷不免平添几分萧索,唯他身畔满目花团锦簇,所披水红金纱映了哪家灯火明光,檐下燕口中衔了一扇衣角。


“哪有什么花神。”他说,“莫要取笑我了。”


景朝年轻的云中郡主举杯邀月,闻言笑道:“昔年织造局多风光,可惜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唯当年扮花神的成了真花神,岂不也应道兰因絮果?”


无心苑主的私宴上无甚外人,她这话说的倒也颇为肆无忌惮,花复暄给她舀了一碗冷元子摆在面前,却见谢行逸抬了眼倏开口:“理不清的乱账和年少轻狂的谬误罢了,那些转圜报应的清算来得太晚,故人早在记忆中零落,再谈起也无意义。”


花云应执杯朝他拢袖一礼,施施然将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与他说:“还是不一样的。世人那折子戏上总唱百转千回的因缘纠葛,最终也要有神佛来替谁实现愿望...凡人嘛,大抵总要有些寄托。”


“如果记忆能被掌控就好了。”谢行逸叹息,“铭记该记的,忘掉该忘的,如此一来,该有多痛快。”


花复暄抬手轻碰怀中神木枝,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家阿姐和谢老板闲谈,遥迢长风拂动白玉铃些微轻晃,记起言千晓曾提过的王谢旧事,叹息般在心中想:若不看那些阴影,便能捱过一万年么?


“谢苑主,你分明清楚的。”花云应注视着谢行逸的眼睛,那双翡沉玉碎的眸风烟俱净,“七年,十四年,一百年,对我们来说未必算得了很久,凡俗称长生者为仙神,若有朝一日回忆尽散,到底只能称得上不知来处,最终也无所归往的游魂。”


谢行逸闻言微微蹙眉,似是不太认同这话,他想起雪中锥心刺骨的三问与诀别,目光最终落在贴着她清瘦腕骨的珠串上,道:“偏执生恨,不过妄念而已,流声险些铸下大错,我怎能重蹈覆辙。”


“或许吧。”花复暄给自己斟茶以代酒,“人总不能再踏进同一条河流,那歧路自始至终没有结局。”


花云应被自家阿弟抢了话也不恼,把玩着手里芙蓉竹叶镀的天水青瓷酒盏,微动涟漪刹那好似璞玉投海连波,她隔着水纹看到些更久远的往事。


*


飞鸟过青山千载,险峰外白云悠悠。


苍阳最负盛名的花神庙修得气派,放眼景朝也总有人拜各色神佛,那高庙堂前的昏聩老皇帝长跪三清前,吃了一嘴香炉里的残烬冷灰,寒江水迄今仍裹挟冤魂苦恨,何来平复苍生喜悲,花家两位少主趁休沐下了山,被大理寺少卿邀去查案。


那处山光水色翠微空蒙隐幽,水落石出才方知查的是一桩淋漓血案,乡野庸人不求山神却去拜所谓送子娘娘,好端端一座山神庙陈年积灰满目枯朽,金池里泥销的骨都是不得入此浩荡人间的孤魂野鬼,她忽然想起和宣师兄所遇见被迫献给山神的少女,为一己私欲伪造的彻头彻尾的谎言。


其实无论拜什么存在都是一样的。


花云应懒洋洋想着那还不如来求她,南塘花家多少是曾经广结天下名士的世家,后来又觉得都是逐水而流的飘萍何必如此,大公主那场结不成的婚姻众人心知肚明,说到底是以人作筹码身不由己,于是她和少卿调笑:满堂衣冠,几多禽兽?


当然身为暗斋细犬的恩师掌刀见血,驸马扒下温文尔雅的人皮露了浸骨的毒,乃至种种纠葛在光阴中模糊,傲慢者于仙人台摘星而坠,最终沦落得不死不休的结局,那都是来日再谈的后话了。


“我说。”花云应最终叹了口气,望向站在千载山风间披着蓝白官袍的身影,“少卿大人,你不觉得这有些太安静了么——我指的是各种意义上的。”


少卿用那双冰川秋霞色的眼看她,自然也知花云应在问什么,很多年前他见过银杏木化灵,对方亦拜谒过花亦山神,然而此地任尔长风流云过青山,无人为那些冤死庙中的亡魂去讨一个公道。


到底谁能替死者开口,谁能为神灵正名?


“郡主。”步夜看了花云应半晌,“在下于大理寺的同僚很快便会赶来,按照景律所载,辨法理,判罪责,这杀人埋尸知情不报已是不争事实,郡主身为首辅大人门下学生,难道还不清楚这些么?”


“纠正一下。”立在一旁的花复暄温言出声,“我与阿姐到底是明雍学子,书院之中不论朝礼,亦不问庙堂事,少卿大人如此说可是抬举我二人了。”


但....


他在心中无奈叹息一声,苦笑自己和阿姐又被某位少卿摆了一道,那些人责难山神为什么不令他们得子,在得到好处时每人都口中称谢,私欲不得满足时就愤懑怨恨,可纵神灵不被理解,世间也总有人践行正道,他们是被拉下水的同谋者。


花复暄又想起自己先前诸多所见。


他见对方青竹杖上挑了药囊入深山,扮作游医模样来探查其中古怪关窍,悬壶济世行医救人时毫不吝啬犹豫,下意识偏头看向自家阿姐——却见她正巧也别了眼看他,心有灵犀般露出一点笑意。


她眼底氤氲开一片如雾青蓝。


花云应在光阴之外嗅到清苦药香弥漫,看到七年更七年前属于王家小公子的人生,端坐明堂间读经书、辨药理,不知日后几载风雨如晦,不见朱门之下遮掩的可怖阴影,又吞没多少凡俗骨血。


也曾捧卷挑灯夜读,要游历世间行医救人。


只是变故无常,都成了流离失所的梦,孤身行于刀剑风霜之中不闻梅香,后来名动苍阳的金剪裁一纸春色哪肯流连,相识七载的挚友被他引入医道,他二人在银杏林中分道扬镳,再不复相见。


步入长夜的人,从此自甘囚困于深潭心渊。


朝堂之上波诡云谲不息长阶三尺洒血,他借冰雪濯剑照阴谋百转千回,也有人携青莲笺而来笑说要与明月长终,从此照彻他空寂高悬的夜,又见燕衔来苍茫冰川中一枝桃花,便作此间嶙峋春。


仿佛他仍是十四年前光风霁月的小公子。


*


花云应忽然问:“少卿大人,你信神佛吗?”


于是步夜看向发问的少女,见她远山碧眸中风烟俱净,澄澈眼底是微凉的冷,似南塘粼波里浮沉的一层碎冰,眉眼间却有潺潺春水,她没能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在恍惚间坠入了一场梦里。


花云应在萧瑟冷风中睁开眼,于是看到大雪纷飞中压不下的暗红火光,无数过往的星火碎片与她擦肩飞过,逆着年岁光阴的长河而上,从曾经那些往事里窥得只言片语,浩瀚冬雪去后是飞镜高悬的金秋,如水月色照瓦檐霜菊露华浓,她在轩窗外遍观人间风月,也窥得了那满室医书典籍。


她靠着墙仰头缓缓阖上眼,见到一身白衣的小公子并指拂过薄剑,姿态各异的神农百草俱列在书卷之上,衣摆袖口总染着清苦草药香,梦里也有不知何来的火光明亮,花云应想起王家为前首辅炼人丹的传闻,斩魂的歇斯底里和疯狂的恨意。


但他人罪责又与稚子何干呢...南塘花家的云中郡主穿过他端坐明窗前的盛夏,从一泓芙蕖春波绿里出现,看到他第一次提笔在纸上画下天干地支星宿玄黄,最终却算得一个不太好的结局,十四年后的游魂站在王家小公子背后,指尖碰上宣纸上形似焰舌的墨迹,便有一簇炽烈星火蔓延开。


眼前是燃烧了十几个时辰的王家主宅。


花云应伸手接住一片冷烬残灰,却见满园梅花在风雪中被烧灼殆尽,曾在过往与友人闲谈中得知的只言片语远不及亲眼所见来的痛惜,那种锥心刺骨的寒意纵使从紧咬齿关中字句道来,到底天地埃尘一浮灰随风吹去,薄刃剖骨都不及的苦。


于是她想到和少卿那一趟玉泉村之行,他也曾躺在深潭中等待自己窒息吗,那时满天星子与大千神佛没有谁肯垂怜半分,仅那些理不清的纠葛如影随形,最终也在长久的昏沉中斑驳失色起来。


后来入谢府时花云应很难说他恨的是什么,在言笑晏晏与朝笔夕砚中过往仿佛被消弭,有少年携冷元子在巷口候着扮花神的谢家小公子,折一枝银杏说来年祈个好兆头,想必他也想过来日的。


织造局少公子庭院里被别了枝桠的银杏木化出人身,在风中无言注视着这二人,良久开口:“你不该出现在这的,后世者...还是少观他人身前事。”


“是么?”花云应还是笑着望向对方,她倏忽很轻地开了口,“于我而言左不过一场梦,影响不到七年后的分道扬镳,我不准备从过往光阴中借任何东西,有些事物碎了就是碎了,破镜哪堪重圆。”


有时两相决绝永世不见,才能称上一句最痛快。


她像是在说这朝夕相处的挚友,看二人共执金剪裁出一纸春色流连,朱门宴宾客眼看它起高楼又眼见它楼塌了,又似听到不知哪处深秋残蝉的悲鸣,眼底倒映漫天血色金戈铁马,有猎猎火光照彻寒江不夜天,撕开这盛世的皮遮的都是腐骨。


后来雪中三问掷地有声,花云应站在冬日萧索的银杏林中,未能感慨任何也不曾问来日,船家载着之于她记忆中更年轻的少卿,自苍阳随水流粼波往宣京而去,照一江高天明月浩荡,他几度死生间挣扎着活了下来,入了那巍巍覆雪朱墙内。


紫衣银发的首辅问他是否身为世家者,只一照面便点破了他的出身,七年前的王家小公子尚披了多透彻的澄明,七年后的无才便惟余满身磨砺出的隐忍沉稳,记在心中的也不过数纸药方,与查明纠葛真相的所愿,至少也能理出些海晏河清。


又是一年新岁大雪。


大理寺少卿屋前风灯摇曳,庭中垂柳垂落干枝拂水面,城中焰火星落如雨,花云应转圜间错愕对上一双青碧的眼,她倏忽想起自己很多年前也见过来日的游魂,说到底不过一饮一啄兰因絮果。


耳畔响起一声叹息似的回答:“郡主,有些事知天命也难料,并非在下说信与不信,便能逃避的。”


不知何处传来碎冰似的清越铃响,她朝怀抱神木枝的自家阿弟笑了一下,却知眼中所见天命早在很多年以前便已拍案定章,不过参商有轨各司其职徒劳无功的挣扎,蝼蚁的磨牙吮血何其悲凉。


借酒自醉大梦一场。


*


花云应在记忆的罅隙间睁开眼,手中那杯清露佳酿水纹涟漪已止,无心苑这一场私宴上金盏玉肴杯盘零落,谢行逸已然落了筷望着她,半晌后倏开口:“明朝新岁将至,我为你二人备了红包。”


只能说谢老板的确财大气粗,无心苑也不愧为全景朝声名皆知的高奢品牌,此人去岁给她与还玉裁了新衣,今朝给的虽只有一包红纸,内里却放了足有七八张定制券,花复暄摩挲着看似严丝合缝的纸张,展开后却是一副瑞雪迎春图,心中忍不住赞叹不愧是执苍阳十八剪的织造局少公子。


他手指沿洒金朱红川纸往下,在边缘看到两行清秀却不失风骨的字:「昆山玉莫碎 明朝待花开」


花。


花复暄指尖反复碾压过红纸,还是难免想起书中怀才抱器的典故譬喻,可在金银珠翠堆成的楼台坍圮前,谁又不是被高捧于绸中的昆山玉,若无身前诸多杂事,后来也能玩笑唤他一句师兄罢。


明雍只收世家高庙堂者。


这世间螟蛉蜉蝣朝生暮死,千岁枯荣的古木上一片新生绿芽对它们来讲便算作天地,而庙堂对他们这样出身世家的权贵是樊笼不得出,哪怕日渐凋零的花家也有传承数百年的门槛,这是大多数凡俗迈不过去的天堑,于那些身为舟边苔水底沙脚下石的平民而言,又何曾仰望过那样的景致。


谢行逸却是见过这般盛景的。


不止他....


后来他带着谢流声辗转流落市井,借昔日家中留给他的一份礼赠在苍阳声名鹊起,无心苑落定其无心之名时,也不知那人是否在宣京城中远望过花亦山,批阅公文案牍劳形时有无听过书院中传来的钟磬声,想过哪怕仅有片刻他应得的人生。


南国公世子一双多情眸向来含春意三分,此刻却沉了一层经年霜霭碎冰,想:我和阿姐也曾有那样的可能,像对弋老大般促狭喊他一句师兄吗?


“走罢,我送你们。”


谢行逸临出门前自桌上拿了两枚灵印,嘱咐二人在庭前稍候他几许片刻,花云应侧目看向身长玉立的自家阿弟,恍然惊觉他已是打马观花满楼红袖招的意气风发少年郎了,花复暄坦然对上那翠色的眼,指尖轻拨了拨那若玉神木枝,便涌起一场晚来吹彻小庭风,芙蓉桃花粼粼飘飞似白鱼。


无心苑主来时正赶上这流连春景,他面不改色将手里两枚打了精巧络子的灵符递来,金线绣出的银杏纹在烛火下波光粼粼,落在掌心沉甸甸的。


“平安符....”花云应捻了捻流苏,丝线流水似的触感划过她指间,“这算什么,无心苑主的礼赠?”


她从花复暄怀中的神木枝上折了一朵花,色若芙蓉泛碧的玉桃花莹润生光,不待谢行逸拒绝便别在了他衣间那朵雍容白牡丹上,于是他只得动了动唇,道:“我也曾祈求一人平安...只是世事无常总未能遂愿,你二人莫要同他那般,生死不知。”


“不会的。”花云应向他允诺,“我来日若身死,也是要填这百代千秋渊壑的,要令应死者死,该生者生,含冤恨者真相复清,而今如此,我不敢。”


还有诸多爱恨未明,她怎敢放任自己身亡。


谢行逸懒散斜靠在无心苑正门旁,平静目送花家少主转身离去,可就是有那么一瞬,他好似倚着不知何处春风,从此这世间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去吧,他想。


鸿鹄理应振翅高飞,白龙就该腾跃九天。


*


鸿影河里花灯随水而逐一川如昼,花云应和花复暄并肩沿岸慢慢走,灯火逐渐零落阑珊失去花繁锦簇的声色,朱雀桥下野荇旁一艘乌蓬泊岸,撑篙的人抬起一双沉静的眼,薄冰封冻的底色似凝暮色逐月,仿佛他生来就适合这苍阳满城风絮。


“郡主和世子,今日怎不去赴守岁宴?”


两厢无言半晌后步夜开口唤来人,花云应踏碎河上波澜坐在船头,就在花复暄垂首的瞬间,一瓣白牡丹飘落在少卿掌心,长篙点岸而行,两侧传来歌女清亮的唱声,却又惊飞了不知哪滩鸥鹭。


步夜是不意外于二人出现在此的——倒不如说他确实在候着谁,就不知是多年来的习惯还是少卿大人的别有用心了,花云应清丽眸光扫过他一眼。


她说:“若我与还玉不来,你这姜太公岂不——”


话音未落。


岸旁苇草中潜伏的人终是按捺不住,道道雪亮匕首似银鱼又像毒蛇撕开银牙,某位大理寺少卿依旧谦卑垂目只作低笑一声,花云应在船上不好摸沧浪刀,总不能明日传出云中郡主守岁宴前夕杀人,哪怕不被刑讯也平白无故令人看了笑话,指尖翻转灵巧生姿,惟见一道金翅似的流光划过。


那苍白苇草被爆开的血染上殷色,花云应这才留意到自己方才拿来杀人之物,分明是谢苑主今晚所赠的无心苑定制券,她拔了楔入船舷乌木三分的银杏叶,借鸿影河的水洗了血迹,指尖冰冷。


“吕钩何太直。”步夜还是眯眼笑着,用一贯的语气回答花云应,“在下觉得还是令郡主亲眼所见更好,钓鱼,也不一定为了那条最大的...不是吗?”


“当然,若能一网打尽更好。”他道,“郡主此番出手,倒有几分玉幕僚琼花刃的影了,人多眼杂。”


花云应用远山青碧似的眼看他,一时无从也懒于判断这人是否在拿自己和还玉钓鱼,她知少卿不是个和他们俩老师那么狼心狗肺的性子,指腹蹭过那片冰冷金属,错眼间猝不及防撞入一片秋霞冰川,昔日卷地风动清溪黄叶的洪流将她吞没。


她难得久违唤起了一点哭笑不得的心态,自己幼时痛恨这双能知天命的眼,不敢睁眼怕最终沦得一场荒唐死生谬错,后来也明白天地一饮一啄兰因絮果,注定要怀揣利刃登堂入室,做师长亲友手里最锋利的杀人刀,逐渐开始习惯和它共存。


于是她看到旧日银杏林黄叶遍地,也曾有人借溪水洗了叶挑去脉络做页注,然而那透如蝉翼的薄签也终似寒日残蝉那般不得长久,都在光阴里碎成了一把捡不起的沙砾,并肩躺在树下看过的纸鸢也坠落,竹骨木架何来长久,虫蛀雨吹便朽。


花云应回过神来,看到步夜一哂,又正色道:“想来在下此行为何来苍阳,郡主世子心中应有数。”


花复暄怀里还是抱着神木枝,静靠在船舷边任由长发迎风散乱,铺陈碎冰的苍眸照尽此夜苍阳雪冷,他对着河心隔空遥遥捻指,自那亡者眉心勾出一道虚影,无需细看便知是细犬松柏的纹样。


“我以为你会更生气一些的。”


立如芝兰玉树的少年眉眼如琢,无需多言步夜便明了他在指什么,失笑道:“世子,在下向来秉公执法,此案无关私情,更何况...与其去迁怒,搜集证据一举将其连根拔起,不是更大快人心么?”


有意思。


花复暄忍住了没把这话说出口,走到花云应身边看行船带起水波打碎灯火在河上的倒影,伸手将指端浸入水中触到凉意刺骨,嘴上似漫不经心地道:“少卿大人,我见过背负灭门之仇的也不止你一人,无非执念生恨者饮痛自苦,上一个差点把苍阳点了,下一个没准快起兵造反了,倒是你....”


他把后面没说的话咽了个囫囵,然而在场者任谁都听得出这话的弦外之音,随谢行逸辗转市井的谢流声,身后有数万袍泽冤魂改名换姓玉泽的前熙王世子宣望舒,还有放弃了明雍学业隐姓埋名留驻寒江的叶韵军师,乃至和罗宛皇室一刀两断的云无羁,甚至是险些被抄了家的这两位少主。


不过这么如此说来,当朝首辅倒的确敢用人。


也罢。


花复暄望着步夜弯眸笑起来,眼底那片苍蓝湖泊干净极了,不过才倏然收声三两息,又道:“不过我一小小书院学子,还是莫要妄议朝中官员了。”


也不知这话说的是眼前人,还是在三清神像前长跪不起的庸者,只是注定得不到答案了,步夜露出一个不似惯常的笑,好心提醒他道:“世子,在下现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你也不想为难在下吧?”


碧水春深,重梦几多?


花复暄有无深刻领悟其中含义再说,眼下倒是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聊起今日白昼时苍阳主街偶遇少卿一事:“我倒是不曾想过,宣京大理寺的少卿大人,竟也要亲自跑一趟苍阳抓此等小贼么?”


步夜一噎。


在场的唯他一人是亲历者,可当年真正内情这二人也应知十之七八,不过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误会和自以为是,他却也无甚多言些其他的意思,还照常云淡风轻道:“只是在下碰巧遇到了,为民除恶务尽的道理,想来世子不会不懂。且这些蝇营狗苟一日不除,百姓就一日难安,也更易生乱。”


*


花复暄没有接话,乌篷船在水上随波逐流,花云应阖目坐在船头解下腕上念珠,平心静气般一颗又一颗将其拨去,翠微珠玉在她手中碰撞出清脆金石声,苍阳冬日夜风如刀般削开骨肉,睁眼恰见那系了红丝绦的参天古木落满雪,于是想起自己曾见过的小姑娘,还有手执金剪裁出的一纸流连春意,那红却让她想起宣京巍峨的金瓦朱墙。


墙内是风灯泼洒开的一片温光,垂柳干枝拂过庭内金泥枯荷瘦山水,绕过绣了金鹧鸪的屏风见桌上案卷成堆,身着蓝白官服的少卿提腕沾了金墨落笔在纸上写下朱批,听到响动抬头朝人一笑。


“年关将近。”他道,“郡主世子怎来寻在下了?”


花云应将手里刻了鱼龙白浪纹的檀木盒放在一旁桌上,瞧了一眼轩窗外的远山影与寒梅斜枝,随口道:“糕团社做的吃食太多,蕊儿带回庭兰舍与我分了,师长送来的不好不收,不如借花献佛。”


少卿看她,半晌问:“我记得文会长是越阳人?”


掀开的食盒里码放的皆是苍阳细点,花复暄虽然不似花云应那般嘴里没一句真话,也算信口胡诌的个中能手:“说不定文老师家大业大,把景朝各地的特色点心都装了一盒,若是这般也算赶巧。”


“那二位少主先替在下谢过了?”步夜合上手中最后一卷案牍,“既然说是赶巧,若有兴致...郡主和世子,也可来看一眼在下这里未解的疑难悬案。”


花云应闻言也不客气,翻捡出两卷批完还未封案的简牍,其上字迹清瘦而有别样风骨,想来是昔年对方学医时...她敛下思绪,捻着竹骨道:“看来少卿手中堆积案宗不少,其他同僚都归家了么?”


“正是。”步夜道,“在下无人共度佳节,想必新岁也要在大理寺过的,这案卷...看来佛不好当啊。”


他眯眼露出素日常见的笑,花云应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放下案卷望向庭中垂绦枯柳,道:“左右我兄长失踪...离家八年,今朝守岁宴我与还玉怎样都得去,还不知要发生什么,来寻你一叙罢了。”


顿了片刻又长吁短叹:“偶尔也觉得,我现在这么多事都是自找的,虽说花家广结名士不假,但....”


于是步夜用那双眼望着她,秋霞海泊皆被封在薄冰之下,却仿若哪柄最锋利的剖骨刀,说:“郡主是觉若不与在下相识,那些案件就不存在了么?”


花云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甚至带了些好笑一般回答:“道心又不能遮掩他人犯下的罪行,但若是不去看明光之后的影子,便可捱过一万年...想来大多数长生种惯会自欺欺人,可我却不愿这样。”


她说:“要剖开腐肉烂骨之上光鲜的皮,斩断所有相互勾连的线,哪怕是那些陈年堆积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烂账,竹篮打水捞月一场空,那也是我自找的,而不是被人架在金楼玉阙里操纵的傀儡。”


步夜低笑了一声。


“若为执念倾覆一切,最终发现被人愚弄。”他也拾起一卷案牍道,“郡主不觉得有些太可悲了?”


“纵以自身为代价,拿骨作刀张口撕咬血肉,最后落得遍体鳞伤。”花云应淡声答,“我也要见天光破重云,被人愚弄就用刀尖对准他,再昭告世人昭昭真相——少卿,你曾与我讲,至少不能让每个探寻者,都经历这种死灰般的心境,做到了吗?”


他说:“在下定当尽力。”


*


花云应抬眼对上步夜莫测的眸,恍惚间与很多年前的白衣小公子,身前苍阳夜色中高束长发的少卿重合,于是在这一刻清醒坠回人间,下意识从心张口道:“那些因愤懑产生的误会和仇雠呢?”


步夜若无其事收回拂雪的手,听了这没头没尾的问话一笑,侧目去看岸旁如昼灯火,嘴上却道:“往事已定,故人相别,堂前旧燕,何须再见。”


过了那棵花树便是苍阳花神庙,同白日一般鼎沸的人群没有留意鸿影河中一艘乌篷,庙中飞仙像上堆满祈福者送去的花,花繁锦簇,声色鲜亮。


少卿收回目光站在那里没有说话,花云应继续阖眸开始拨起了念珠,唯有花复暄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垂眼注视着神木枝,暗想:同道殊途。


煌煌白昼与冷寂长夜如何同归。


一朵不知从哪来的白牡丹被风吹落,徐徐落在这乌篷船的船舱里,花开花谢不过似凡俗生老病死为常事,盛时再锦绣生光也是烈火烹油,百代长生在光阴中也不过一瞬,不如沦落逍遥红尘里。


步夜伸手去捡落花,在指尖碰到的那刻化了灰。


“如此看。”他还是笑,“在下今日怕是不赶巧。”


花云应未曾睁开眼,却想起与这人相识之后的所见所闻,偶也为他孤身入长夜终究无所归途的命数惋惜一瞬,心中明白这万载千秋总有人赴深谷险壑,纵使天光不能大亮,也要燃心火以照夜。


她见过这样的人,这就够了。


*


过风雪霜刀不改其志,梅浸君子骨潇潇。


—End—


注:标注段为引文化用,忘了出处,侵删。

【35章·if线】去浮槎

◎我流千秋花亦山大世界观。


旧说天河与海通,立飞阁、登浮槎。


*


满目连天一色的寥落苍蓝,被花影切碎的日光。


“程先生,学生有一问欲向您请教。”


长风遥迢吹过明雍山门千阶,树下怀抱红狐的先生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怔然看向身前清瘦单薄披着一身青衣的少女,当下记起来人身份——当今圣上亲封的云中郡主、南塘花家少主,乾门学子。


后生可畏啊。


程筠暗自在心中感慨一声,想起她兄长南国公花忱也同样在初入学时便进了乾门,只道花家这般聚才令旁人艳羡,来日这二人定皆为大景脊梁。


眼前这名少女怀中抱着一本书卷,绣着流丽羽纹的衣袖被风吹起,露出腕上妥帖戴好的一串坠着流苏的晴水翠念珠,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广厦中读书的学子,倒似天关将要凭虚御风而去的仙人。


“花学子有何疑问?”程筠道,“请讲吧。”


花云应并不讶异于对方认得自己,望着她的一双碧眸空洗霁色风烟俱净,像极了那在莲荷间泛舟醉酒的风流先生,却能见其一颦一笑俱生灵动。


“那便劳烦先生了。”她只微躬身作礼,便摊开那有着浅淡白梨香的书卷,“学生想问先生——这书中所说‘在城为坊,近城曰厢,乡都曰里。里编为册,册首共为一图’,讲的是如何治理地方。而我想请问先生,怎样才能管好这偌大一地的百姓?”


她这时又变回那个温婉娴静的书院学子了。


“郡主有心,课后亦如此用功。”程筠安抚了几下怀里的红狐,眼含笑意称赞她,“你道如何管理一地百姓,便是治人之道了...治人便如琢玉,去蒙昧、开教化,且启民智。治玉得理成器,顺玉之文剖析之。方得唯使人受恩惠,才能令其听信。”


花云应似若有所思,颔首道:“学生受教了。”


“郡主向来聪慧,想必无需我点拨过多。”程筠说这话时眉眼平静仁和,当真是关心优秀学子的长辈,“若郡主日后还有疑问,也可再寻我一叙。”


景朝年轻的云中郡主望着先生走远,并未有什么旁的该有的情绪表露出来,她不知人被篡改了记忆与情感是否还为曾经那个人,低垂眼睫轻动似接住一片看不见的落花,而她确实听到了花开的声音,于是又抬起头看向那满树盛放的蓝花楹。


今岁春日晴好,该是万物生发的时节。


*


书院休沐日并无功课要做,向来号称明雍第一卷王的花云应没去书阁,而是捡了后山幽僻的小径慢慢走着,和润沁人的清风萦绕在她身边,山涧底曾有白鹿饮溪的灵河流去,也未能抚平心绪。


很多年前她痛恨过自己为何有这样一双眼,也试图把它挖出来过——哪怕从此只用神识看人间、或彻底做个瞎子也好,似凡俗那般不明真相朝生暮死的活,也好过如今看尽天命却无能为力的苦。


她停在书院里一片白石金泥砌成的莲荷池前。


花云应指尖扣了扣洁白无瑕的栏杆,池水便似被风吹皱一般泛起不绝涟漪,未及夏日便盛放的莲与叶生了灵般朝两边扭头羞了脸,于是一艘小舟顺着水流飘到岸边,半卧的青衣先生睁开了眼。


“宣望舒。”


更名玉泽的前熙王世子在花家留了三年,花云应随兄长花忱喊惯了他本名,后来携金帖赴明雍时常在书院里见到这人,私下无人时也懒得再改一次口,知情者竟也无一人觉这是对天子大不敬。


玉泽眉目舒缓含笑地望着她,向来锋利如刀的狭长眼尾也柔和几分,像他袖上敛了锋的雪色玉昙花,低声叹道:“乖徒。你犹豫了...其实你有更好的方法,但你和他都犹豫了。我来问一个理由。”


纤薄清瘦的少女与他对望,两双如出一辙的碧眸中皆酝酿着波诡云谲,她却在半晌后柔婉地垂了眼,很淡的说:“天命留一线,赶尽杀绝不详。”


那起封灌酒的青衣先生手一抖,大半清液都撒在了自己的莲花衣襟上,他却全然不顾这些差错只坐起身,用一种见了凌晏如无心政务的眼神盯着花云应看,就差没直接问她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毕竟熟人都知道,她有多痛恨自己那双眼睛。


花复暄迄今为止仍对他姐欲挖眼睛的举动心有戚戚,她年少时不识天轨星象、不辨地脉河山,全赖那双能知天命的眼眸,只因她窥星轨便见此间尘世芸芸众生,观地脉能望浩瀚命途去向何方。


然一介凡俗之身,怎可与鬼神比肩?


花云应见玉泽这般却笑起来,依旧平和与他慢声细语道:“是。我确实不信天命,乃至恨到若它真能出现在我面前,我定要将它碎尸万段——但我总觉得,这冥冥因果之中、还是有些事料定了的。”


“不然。”她的温声细语像一把刀,将人的胸膛剖开后搅至鲜血淋漓,“您以为,当年宣行之为什么放过您?真是看在山神的面子上吗,我想未必。”


“您积点德吧。”花云应叹,“凡事留一线生机。”


玉泽长指微屈轻扣手边船舷,对这话却是十足十的漠然,凉薄道:“纵留一线生机...也很难能活下去,先太子死在文司瀛手里时,想过这一日吗?”


花云应指正这话漏洞:“还玉手里有一片龙鳞。”


“哦?”玉泽闻言一愣,随即摇头失笑,“我却是把这一茬忘了,这算是宣衍给自己留下的退路么?”


“大道始初,四九其一。”她像是没什么力气般恹恹言道,“不算——我是说,他昔年所作的这个选择不算退路,只是灵感促使他下注的一局豪赌。”


“乖徒。”玉泽盯着花云应,忽然不带任何温情意味的笑起来,“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傲慢。”


“没有。”她答的干脆利落,“因为他们都死了。”


某位一心复仇的前熙王世子想,真该让那群骂他疯子的人来看一眼他这位亲学生,不仅反骨疯批还桀骜不驯的彻底,待花云应一拂袖毫不留恋的走远后,他才拿起自己手边酒坛仰颈灌了下去。


玉泽在心中讥讽道。


你是真听信这天命呢,还是顾及师生一场?


不止他自己——还有这场被你一手生造出的、近乎浩荡绮丽的大梦,那些知情或不知情却被你放在箱子里的芸芸众生,你在看他们或看自己时,会有一瞬感到怜悯吗?会有一刻慨叹命数不公吗?


除去吹过荷塘上的风,没有任何人作出应答。


*


花云应回到庭兰舍时已是傍晚,白蕊儿从糕团社带了雪衣豆沙和金丝山楂盏回来,曹小月趁四下无人捻了一块吃,猝不及防被从外面回来的某人撞见噎住,被偷吃了点心的厨娘还得给她倒茶。


撞上舍友吃点心的花云应无语凝噎片刻,寻了处空旷桌案铺开一张新的海图,取旁边笔架上两支湘妃细毫舔了墨和朱砂,盖了一层洒金薄宣后开始在那上面描星轨,落笔时毫不犹豫一气呵成。


这是文司宥给学生们留的天文作业。


落笔之前她本意是想一气那让她干活还不给报酬的黑心无良奸商,然而当朱墨两色不同、轨迹也大相径庭的星图出现在眼前时,心头最先蔓延开苦涩的人居然是她自己,尽然此世命轨不同于她眼中所见,但那人摘星坠落的身影仍清晰在前。


“...瀛海商会。”


花云应抬手捏了捏眉心,这会倒还不是怕文司宥想不开,她怕程筠想不开抱了求死之志,毕竟这二人的星轨走向实在是...啧、不可评,且难说。


文司宥确实没什么想不开的。


这是她在观星楼前见到这人的第一观感,花云应怀里提了一盏描金风灯,只见天地云海间一身白衣的儒雅先生朝这边走来,给了她一抹很难察觉的笑,衣摆有鱼龙白浪跃空、便能开万世同文。


擦身错过的那些光阴只能是错过,披着流丽青衣的姑娘眉目波澜不惊,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乌木柄,耳畔学子们的争论声恍惚如梦,造梦者被她捏造的景象拉入红尘,要为人间所苦。


她抬眼望向百代亘古不变的长空,腕上贴着肌肤的念珠冰凉透骨,于是漫天星辰在她眼里便只是星辰,唯有遥迢黑云翻墨压一线,山间大片流萤飞舞如精怪幻境,今夜第一滴雨砸落在她眉心。


花云应周身无端起了盘旋的风,柔和至极地推开所有倾盆而下的暴雨,她望着众学子匆忙下山的背影,神情竟也有一瞬怜悯在其中,并非担心他们明日病痛伤寒,而是为那蒙昧不可知的前路。


她转身踏着风雨向燃犀照夜的某人走去。


文司宥手里还端着那盏烛台,微渺火光在暴雨中没有半分熄灭的迹象,落在花云应眼中却唯有一道朦胧烟云扶摇入长夜,她掐着念珠的指尖色泽几近青白,被身前人以掌心轻轻托了一下肩膀。


她略微平复了一下呼吸,才睁开那双被冷汗浸湿却仍清亮的眼睛,冷淡道:“文司瀛有大问题。”


“我知道,你安分一点...花学子。”文司宥低声应了一句,抬手在对方肩颈处一按,花云应猝不及防栽进他怀里,“风雨太大了,我们进去再说。”


花云应保证她现在要是能动,非得先拔出沧浪砍文司宥这个黑心奸商一刀,然而眼下只能被这人带着进了观星楼,借进门时的阵法灵力波动挣开禁制,扬手青莲火淬成长弓、箭尖直指他咽喉。


青衣少女手指扣着长弓纤细丝弦,尾端雀翎眼纹上一朵白梨在风雨中簌簌,文司宥却颇为不紧不慢地洗了茶具,取他常喝的正山小种以去岁梅上所采雪水三点三沸,也没能等来那毙命的一箭。


她收回手后退一步,长弓和箭在空中无声消散。


“何必呢。”


他笑着问花云应。


“在芝阶舍。”她随口扯道,“明日有丹青课。”


这话噎的文司宥一时都不知该怎么答,他按着眉心无奈摇头苦笑了一声,说出口的话依旧冷静理性克制到了极点:“本就注定殊途。文某...我早知有这样一日,已叫人一一清查过同文行账目了。”


花云应冷笑着放下茶杯重重一磕桌案,忽而侧了眼放缓轻声问他:“文司宥,你还算是个人吗?”


她这话当然不是说这人下手太绝情——证据确凿的令人触目惊心,任谁来了一看也无法驳斥,只是人的皮囊下本不该是荒芜枯瘦风雪,拿刀剖开也该有一捧温热鲜血,他却偏要逼着自己迎利刃而上将心脏也搅碎,才好掌控自己再也不动感情。


“你眼中所见,想必比本人更清楚...何来问我?”


品学兼优的花学子忍了又忍,才没当场抽刀把观星楼拆的七零八落,把自己带来的星图往旁边桌案上一扔,捏着一颗不知打哪来的桃心木珠子看了半晌,扭过头淡淡道:“她该来了,我去迎。”


“雨夜妖鬼魑魅魍魉齐出——”她只身入风雨的同时话音也模糊不清起来,“单这一颗桃心木珠辟不了邪,文先生你姑且借我一用,待我来日再还。”


文司宥没有说话也站在原地没动,花云应便心知这是他已经默许了的态度,要说这玩意辟邪确实不假,但她身为鸿鹄诸邪退散哪用得着,只是大梦中算得上真实的东西实在不多,野兽的直觉可要比人准得多,那红狐也仅仅是看着乖巧罢了。


温文儒雅的先生略一垂眸,单片眼镜后的神情晦涩不明——那是他刻意带入幻境来的,他要赠与这云中之月的一场真实,是同文会长另类的承诺。


在花云应造这一场大梦之前,花忱来找过他。


问的是。


若有朝一日我身死,你能护她周全吗?


文司宥很想跟花忱说就算他死了,花云应到那时也许都不会出事,但他昨夜登阁观星、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在入梦前鬼使神差带了一枚珠子。


桃心木的。


——愿你诸邪退避,百鬼莫近。


*


花云应多少能猜出自己亲哥做了什么,但她对这些私下心知肚明的交易视而不见,没拿文司宥显然特意备在观星楼的两把伞,侧耳听此夜磅礴雨声滤去白日喧嚣,沿着灯火往庭兰舍那边走去。


果不其然遇到了撑伞而来的程先生。


程筠将手中的伞倾向花云应一半,目光温和地望着眼前成绩向来优异的学子,明雍古朴厚重的宵禁钟声已过三响,她却孤身一人在书院中闲逛。


“花学子深夜未归寝,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花云应同样静静凝视着程筠,此刻的她既不像要飞升的仙人、也不似书院中优秀的学子了,冷风拂动她散漫未束的长发,像是什么传说中的鬼魅山妖,要来引她去不知何处还那不知为何的债。


“不。”她摇头,“学生只是有些困惑未解。”


“你是乾门学子,本不受宵禁约束.....”程筠望着云中郡主说道,却无端升起某种慨叹,“但若求索时有悬题未解,我作为你的先生、也当答疑解惑。”


青衣少女单薄身形大半被遮在伞下,抬眼时唯有那双澄澈碧眸风烟俱净,察觉到了连程筠自己都未曾发现的几分迟疑,指尖收拢攥紧了袖口挑金描云的衣料,垂腕念珠流苏扫过手背、有些凉。


她就那么孤零零的站在原地,仿佛此身早已漂泊日久无处可归——她的亲老师都尚有退路归途,云中郡主却只能于天地间孤鸿一霎,朗月不曾照。


“文先生今夜教我识星辰,与我讲他来明雍教书求的是一个‘新’字。”花云应信口胡诌,后面半句却是她想问的,“程先生,您又为何来此教书呢?”


程筠一愣。


她确实未料想花云应竟好奇这样一个问题,更意外的是她竟就这么将其直接问出了口,发问者似乎却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低垂眼睫似在出神。


“我来此教书。”程筠说,“是因少时随师长见过生灵涂炭的战场,后以大学士之名入内阁,察欲令人间太平要从学子起,便来明雍做了乾门先生。”


花云应的叹息散在风里,轻得旁人几乎听不到。


她说:“...是么。”


那一日昭阳婚宴上款款现身的你,满身血色杀伐发号施令果决至极的你——花云应早知宣照这一场婚结不成,只为钓在背后谋害了宣衍的人,只是当程筠真如料现身时,也曾有一刻希望自己的判断出错,哪怕是她那双眼看到的天命有误也好。


当她顺藤摸瓜查到文司瀛时,花云应最忧心的人竟不是文司宥,而是那一封封信中将其引为至交的程筠,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她这些思虑是对的。


花云应抬眼望着程筠——或者说活在她记忆中的那个程先生,面容似被冷雨淋的有些发白,未点朱红胭脂的唇色却仍侬丽,是南塘才能养出来的一泓弦动春波绿,琉璃似的粼粼水波浸着她的骨。


她想起入梦前少卿朝自己投来的一瞥。


步夜很少露出那样锋利的神情,千般明净快金刀都藏在秋霞冰川色里,旁人去捉刀锋是要做好被割伤手的准备的,她有些不平静的心却忽在这种毕露的锋芒中定了,躬身朝对方行了个学子礼。


“我明白了。”花云应道,“学生逾矩,告退。”


*


那一日雨夜萧索寒声挥之不去,花云应清楚知道自己对程先生的心结难解,于是抱经卷来书阁温书以备春测——玉泽与文司宥二人竟真准备让她再考一回,饶是她卷王云中郡主也受不了这事啊。


...好吧,但有的试该考还是得考的。


明日春测、她却并无温习的打算,花云应自袖里取了一点鹅梨香投进烛火里,在一旁檀木书架上挑了一本笔绘岩彩金描的院史,从白鹿现身灵河支流入花亦山建明雍起,读到书院前人争平心解水患论四贤,历代出众学子皆如星汉长明于空。


“花学子。”


小兽呜咽随来人说话声一并响起,于是花云应偏过头去看说话之人,烛火映在她侧脸竟显得格外柔和,就好像长袖携飞花落水般温婉娴静,不出所料登阁而来寻她这深夜抱佛脚的人,是程筠。


抱不抱佛脚这件事还另说,反正花云应曾读过的佛经肯定是没用的,彼时玉泽手里捏着扇子和她哥讨论兵法战术,她在一旁懒洋洋的念佛经,还玉问她这是在做什么,她答这俩人不知还要造多少杀孽,我替来日那些无辜或该死的冤魂还债。


“程先生。”


花云应合了手中书卷,挺直的清瘦脊背单薄,身上却担着整个花家的责任,只是脊骨里有一柄凶兵寄宿了太多年,哪怕万钧世事压上她肩,年轻的云中郡主也不曾低头,就更别提弯腰一事了。


“明日虽是春测第一日,但花学子不应是那临时抱佛脚的人。”程筠眉眼在烛火下平静温缓,“你若今夜歇息不好,那题目可也不会因你而变易些。”


披着青衣莲绣的少女垂眼,手指无声抚过书卷温凉扉页,以线订的轻薄纸张泛黄发脆,却仍能看出其中浓墨重彩浮翠流丹的绚丽,前人种种功绩皆被后世一笔批去,化作史书上一句赞誉而已。


“学子顽劣,今夜并非来书阁温书。”她轻声,“只想寻两本杂书解闷,却无意选中了院史...想来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明日先考玉先生的史学吧?”


若要说句真心实意的话,花云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时猪油蒙了心,选了玉泽当自己在明雍时的亲老师——分明她执掌年岁光阴,知世人口中所说笔下言辞最不可信,那撰写史书的人不过是帝王家粉饰太平的一支笔,真相长久埋没于晦暗。


不止花家,不止熙王。


还有烧了十几个时辰覆灭的王家和流离失所的王家小少爷,那些楼阁华阙被毁得一塌糊涂的苍阳织造局和再起无心的谢家少公子,亲人与引路者皆死于一人手中的云汉奇术团现任团长,兄长被人下毒仅剩残魂的昭阳长公主...实在是太多了。


又能怎么样呢?

又能怎么样呢。


花云应苦笑一声,却道:“先生不若给我讲讲?”


她曾在蓝花楹里亲眼见证过这些历史,此刻却忽然升起一种很强烈的心愿,她想听眼前的程先生再讲述一遍那些或震撼或瑰丽的过往,那是不知浮沉多少年的天命,最终被一线遥迢星轨穿起。


年幼时花亦山神也曾给她讲古,涧底鹿溪边千载亘古不变长风吹过,她被人捂住眼睛只听得一声沉沉叹息,未能得见日后满目流离失所的殷红鲜血和冤屈怨恨,直至很多年后她亲自站在这里。


程筠温和声线唤回她的神思,花云应平静注视着对方温烛火光里那张记忆中的脸,红狐低低呜咽一声朝她凑了过来,她却不自觉在心中想:百代千秋过后,我也许亦是那史书上一笔寥落功过。


纵使能望穿天命,也看不尽这人间。


*


然而那些爱恨纠葛是一回事,明雍书院的春测缺德又变态就是另一回事了,从近日来连天的听取补考惨叫声一片就可见一斑,选课成绩全满的云中郡主深藏功与名,并想打爆文某和玉某的头。


不过这场架到了还是没打成,花云应从玉泽那顺了一坛解春愁,坐在后山一处生了葳蕤草木的无人长阶旁,旁边刻着证道二字的石碑犹在,有人为此一诺再不回头,从此只立于杏坛之上授道。


她又想起翰林院负责修撰的那位探花郎,哪怕纵是花云应也挨过陈喻言的板子,但初见所知实在令她太惊讶以至失了礼数,落拓一身轻狂倨傲文人风骨年少,敢言这世间不公不允阴私腐败事。


...又如何落得后来那般循规蹈矩。


花云应躺在一片春草色之间,散乱乌檀长发逶迤铺在青衣广袖上,阖目见身前是无底悬崖、身后是花家和这世道的千钧之责,她孤身走向歧途。


到底要多疯,才能最痛快。


她捂着额头坐起身哈哈笑起来,这里是一场她生造的大梦,大家都是箱子里不明定数的狸奴,想来玉泽说得确实没错,她一向是这般倨傲的人。


解春愁是淡酒、入口甜香馥郁,实际却极易上头而浓重醉人,酒引唯有花家一脉青莲火可做,每年产出不多的十几坛都被某人摸走了,花云应不像宣望舒以前靠这玩意压光阴蛊镇痛渴欲梦里见故人,而今却想借它彻底醉生梦死一场不复归。


值得吗?


她在心里这么质问着自己,将所有人拉入一场大梦中,这是何等傲慢而轻狂的决定,解春愁入口之后在心中烧沸霜雪,她不知天地、不辨昏昼。


亦不明自己此刻身在何方。


“...花学子。”


这一声唤回了花云应的理智,她睁开眼撑起身这才算清醒过来,遥望天边流云已是暮色低垂若鎏金烧火,绣了流丽凤羽纹的袖摆随风鼓动,引得那红狐扑过来抓,然后团在衣摆下乖巧不动了。


“程先生。”


她露出一个温良无害的笑,先程筠一步拿起酒坛晃了晃,扬眉刹那神情却极尽洒脱疏狂,衣袖滑落后露出的素腕如玉琢,又似鹄鸟振翅仰颈般骄傲自矜,问道:“先生可要来与我对酌一盏么?”


“你既知我是你先生。”程筠叹了口气,“便应当背过明雍训规,学子不得在书院饮酒作乐...也罢。”


花云应摸出来一只天水小盏,倒了半杯弥漫着馥郁桂花香的温淳酒液,暮色映在其中恰似潋滟浮光粼粼跃金,让她想起南塘不知哪一年的深秋。


师长与学子便如此对坐沽酒起来。


她想起银沙湖畔一场凄迷潇湘烟雨,自己泛舟于枯荷瘦水空山色之间,天边一线霞色被掩在浓云之后,忽有一条银鱼拖尾鳍跃出水面,那是这方晦涩天地间仅有的唯一亮色,好似长虹截清光。


花云应觉得自己也许是真的喝醉了。


她拂袖抛开酒盏听得一声碎瓷作响,已有一轮锋利纯澈如秋霜雪冰的弦月升起,于是便引那涧底鹿河川流斫作长剑入手,飞身落在一旁嶙峋而立的怪石之上,足下是草色泛青的一片春意锦绣。


披着一身青衣的云中郡主执剑而舞,月下袍袖翻飞便如一朵盛放的青莲,又像将要归去天宫的白凤鸿鹄,可道一句仰落惊鸿、俯引渊鱼,别了去岁冬雪嶙峋霜寒,水色濯净满目浩荡空寂月华。


世人皆花家知青莲剑动静俱如君子,花云应招式间却总有挥之不去的潇然洒脱,若清流长川浩荡几盅金风蝉声吹去,正如那一年宣望舒揽沧浪清缨作剑指春风般自在,谈笑间落定北斗摇光隐参商,她择定歧路以身起沧浪,岂敢畏孤星入海。


有一瓣桃花随风落在她剑尖。


那红狐已跳回程筠怀中安卧,花云应收剑泼开一片淋漓水色,飞溅珠玉在清寒月光中散碎,云中郡主绣莲织金的披帛被风扬起,转圜间对上自家先生似染血琉璃的眸,便恍惚如见一场雪压青松照霜浓,那吞月的犬奔向最暗处、为君王守家。


啪——


是那只千金天水瓷盏被打碎的声音,浑身颤抖的程筠面色惨白如纸,唯有唇上那一抹胭脂像浸了血,而花云应居高临下的垂眸望她,依旧像那个向先生求教的学子,碧色瞳孔中却无风无雨、唯有一抹淡漠寒芒,狭长眼尾凌厉如同冷冽刀锋。


程筠终于缓缓抬起头,紧咬齿关间似溢了血。


她说:“云中郡主,好手段。”


*


于是眼前的一切什么都不剩了。


满目登仙人台伸手可摘的星辰,天边一轮锋利如刀的皎洁弦月,被打翻在地的桂花酿和青山里老死的雪,都在这轻轻一声里碎了,五光十色的琉璃世界被打破,隔着一道门的两人同时睁开眼。


铃声随风止了响。


程筠形容狼狈的站在天牢中,散乱鬓发沾了不知谁的干涸血迹,而花云应分明衣冠齐整的站在对面,却有一瞬竟令人觉得她才是更手足无措的那一个,这般滋味又很难不让她想起那一晚去见文司瀛的文司宥,谁都没能逃过在这尘泥里滚一遭的命运,只是生死不同路、代价是既定的结局。


她嘶哑低声开口:“我这一生自比为刀,杀人沾血无数,为心中之道从未有悔,唯有对你和他——花家少主。你们作为我的学生,我却没能教什么。”


旁边倚墙阖目的少年撩起眼皮,流丽白发散乱披在身后,那双冰川似的苍眸净透如朗月照空,怀中神木枝上一枚白玉铃轻晃,牵起唇角笑了下。


“倒是好一场大梦。”她有些疲惫的仰起头,“云中郡主,真厉害啊...你的期许和幻境竟能困住我。”


花云应捏着手里的一叠信件,青衣宽袖顺着她的动作垂下来,立在那里看着依旧清瘦单薄,闻言抬眼一笑,开口字句却锋利至极:“您过誉了。”


“只是抹去了一段记忆,其他与我无关。”她早已收回那一分极细微的狼狈,依旧是从容自如的掌控者,“响悲风和噬月比起来,哪个更不好受?”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托遗响于悲风。


昔年先太子就死在这两种毒之下,花云应仍记得自己生闯宣京濒死还带着一身伤爬到灵堂,在场者一时竟不能分辨她和棺材里的宣衍到底谁才是死人,唯有宣照身披素麻提剑站在灵前,低声说云中郡主你本不必来,你二人都应知此番选择的后果,花家或说南塘承担不起你们的任性妄为。


但她和还玉到底是去了,花云应闭上自己的眼。


“或者。”她顿了一顿再开口,“我换个问法——前人曾言士为知己者死。程先生,您迄今为止仍要坚持那自欺欺人的关系吗?还是不敢睁眼去看。”


“若为了我心中的道义.....”程筠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低,“生有何欢、死亦何妨,自欺欺人又怎样?”


她抬起头,目光很平静:“只要能达到目的。”


暗斋中人行事向来不择手段,这可怜可悲的理想主义者从最开始就落定了终局,只是没想到行刑的刽子手居然是昔日学生,也未料对方竟会选择为自己造那样一场大梦,让她都差点沉溺其中。


还披着一身红衣的暗斋领斋笑着看向身前埃尘不染的郡主,眼中是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悲凉,她曾经的学生如今已经出落的漂亮,却道:“其实都是一样的吧...花学子。你我从来一路人,对吗?”


花云应捏紧了信没有作答,鬓边流苏垂落珠玉贴在她脸颊旁、凉的很,念珠上那一枚流苏扫过她掌心,程筠见状却仿佛明白了什么,像是心满意足一般分外愉快的笑起来,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同路人啊!”她目眦欲裂几乎要流出血泪,声线却柔婉下来,“郡主、云中郡主,花学子、花云应!我甘心当这暗斋一条走狗,你也不过只是这泱泱景朝掌控的一把刀!”


“你有什么资格.....”她咳血笑着,“来审判我?”


青衣流丽的姑娘眉目不惊,淡漠道:“生前名,死后身...人长逝后天命皆一笔批去,功过都是要一一查验清算的。审判您的并非我,应是这天地。”


*


薄刃携来外界周旋几场的风雨,冷铁照出此夜寒声与刀光剑影的算计,花云应话音未落、便抽刀翻腕一压将那暗箭斩为两截,侧目瞬间娴静温婉面容显得极凌厉,听见程筠发出一声倦怠嗤笑。


“花学子,你们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吧。”她又恢复了八风不动的模样,语气十分平静和缓,“那为什么不令我死在同僚箭下呢?好歹也算一场成全。”


花云应甩去血迹收刀入鞘,闻言转过身去看已经踉跄站立不稳的程筠,想起那些被她观察的人与被当作玩物的光阴,如果就连死亡都不是尽头......


如此一来,死生又何足道哉?


“往事种种、罪无可赦,您确实该死。”她说,“但不是死在这里...给别人一个交代可是很麻烦的。”


“罪孽也不是一死便能抵消,或不再算了的。”


她笑起来。


南塘的云中郡主看过太多生死,很早以前便不会再为外物所动,那是一颗被风雪磨砺出的剔透琉璃心,她愿为应死的故人造一场大梦、然而也仅是一场大梦,醒来之后仍是一片荒芜...多傲慢。


“睡吧。”她说,“醒来就好了,程先生。”


*


我自见天地大寒,何人敢恨春风不来。

孤舟载此身苦楚,明快金刀也斩细犬。


——生不见青竹、死未折松柏,却道送雪一程。

兰庭。九州时期,是约稿。